安若欢站在衙门口,看着那些激动的人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疲惫笑意。
“相爷,为何不趁势将那几家世家连根拔起?证据虽不足,但……”封凛在一旁低声问道,有些不解。这不像安若欢往日雷厉风行、除恶务尽的风格。
安若欢望着恢复生机的河道,缓缓道:“……根须太深,强行拔起,恐伤及国本,更苦了依附他们生存的无数佃农、工匠。新政不易,需循序渐进。眼下,让漕运活起来,让百姓有饭吃,比什么都重要。”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至于晟国那边……陆其琛想要乱我内部,我便偏要让它稳如磐石。他想看我焦头烂额,我便让他看看,何为治国。”
他的手段,并非只有铁血镇压,更有一种基于民生的、更深沉的稳固之力。
消息传回晟国皇宫。
陆其琛看着密报上关于渊国漕运迅速恢复、百姓归心、安若微信望更甚的描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精心策划的“惊蛰”计划,那些挑动、破坏、煽动……竟被安若欢以这样一种看似笨拙、却极其有效的方式,生生化解了!安若欢没有急着报复,没有陷入与他一样的权谋绞杀,而是俯下身去,先护住了那些他最看不起的“草民”!
这种被彻底无视、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他憋屈得几乎吐血!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几乎同时,他收到了来自晟国边境地区的急报——因他之前为了给渊国施压,暗中纵容甚至支持旧贵族势力对渊国进行经济封锁和骚扰,导致晟国边境贸易也大受影响,物价飞涨,几家原本依靠与渊国互市的大商行濒临破产,民怨开始滋生。
旧贵族们纷纷跑来向他诉苦施压,要求补偿,要求朝廷出面稳定局面。
陆其琛看着案头堆积的诉苦文书和求助奏章,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
他忽然想起安湄那句尖锐的指责:“你敢不敢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他此刻的所作所为,伤及渊国百姓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反噬晟国自身的百姓?
一个冰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换做是安若欢处在我的位置,他会怎么做?他也会为了打击对手,不惜让本国子民先付出代价吗?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强烈的自我厌恶。
不!他怎么会去想那个伪君子!安若欢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手段!比他更加虚伪!
他强行压下内心的动摇,眼中戾气更盛。
安若欢不是要稳吗?不是要护着那些贱民吗?
那他偏要让他稳不住!偏要让他亲眼看着他想保护的一切,是如何破碎的!
“传令!”他对着空荡的大殿,声音嘶哑而疯狂,“启动‘烬’计划!目标——临河城漕粮仓库!我要让它……颗粒无存!”
他选择了更极端、更酷烈的方式。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才能压过心底那丝不该有的、对另一种治国方式的微弱动摇。
命令下达,暗潮再次汹涌。
而这一次,血腥味似乎更加浓重了。
安湄在深宫之中,通过花月楼的网络,几乎同步知晓了两边的动向。
看着兄长在泥泞中竭力护住百姓的身影,再看看陆其琛那愈发偏执酷烈的命令,她坐在窗边,久久不语。
指尖冰冷的温度,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云泥之别。
原来从一开始,她爱上的,就只是一个自己幻想出来的、虚妄的影子。
而真实的那两个人,从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临河城的危机在安若欢雷厉风行却又精准顾及民生的手段下,渐次平息。漕运恢复,物价回落,百姓的脸上重新有了盼头。然而,空气中紧绷的弦并未放松,反而因这短暂的平静而更显压抑,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安若欢并未急于返回皇城,而是留在临河城,继续坐镇,梳理漕运积弊,暗中布局,准备将那些蛀虫连根拔起。他深知,陆其琛绝不会就此罢手。
这日深夜,处理完最后一批公文,安若欢疲惫地揉着刺痛的额角。白芷无声地递上一碗温热的汤药,眼中满是心疼。
他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喝下,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有些出神。
“……‘烬’计划……”他低声自语,重复着花月楼刚刚送来的、关于陆其琛最新指令的密报内容。目标直指临河城漕粮仓库,手段酷烈,是要彻底断送这座城市的生机,也将他安若欢彻底逼入绝境。
白芷闻言,脸色一白:“他……他竟真要行此绝户之计?!”
安若欢沉默片刻,缓缓将药饮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没有回应白芷的惊骇,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湄儿近日……如何?”
白芷愣了一下,低声道:“郡主她依旧每日侍奉太后,深居简出。只是……花月楼那边送来的消息,她看得愈发仔细了,特别是……关于王爷动向的。”
安若欢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岂会看不出妹妹那冰封外表下,深藏的挣扎与痛苦?那些关于陆其琛如何偏执、如何疯狂的密报,每一条,恐怕都像刀一样在剐她的心。曾经的生死相许,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彻底抹杀的?她自己或许都未意识到,她下意识收集陆其琛的情报,除了对付他,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望的牵挂。
而他与陆其琛之间……
思绪飘回那暗无天日的牢狱时光,萧慎之的酷刑几乎将他碾碎。是陆其琛,那个当时还带着几分少年锐气和些许真心的人,冒着风险,以晟国使臣的身份周旋施压,暗中传递药物,才让他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刻,等来了最终的翻盘。那份雪中送炭的情义,他从未忘怀。
即便后来立场相左,算计频出,甚至到了如今不死不休的地步,在安若欢内心深处,对陆其琛,始终残存着一丝极其复杂的、属于过去的“兄弟”情义。他理解陆其琛身处权力旋涡的身不由己,甚至某种程度上,理解他对晟国那份偏执的责任感。他只是无法认同其不择手段、罔顾百姓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