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执着于立刻掀起滔天巨浪,而是开始利用其残存的影响力与掌握的隐秘,如同最耐心的蜘蛛,开始重新编织一张更隐蔽、更针对细处的网——或是挑拨某地官员与驻军的关系,制造微小摩擦;或是散播精心编造的谣言,离间朝中某些本就心存芥蒂的派系;甚至,通过极其间接的渠道,向南海、旱海残存的“沙蛇”暗桩发出“长期潜伏,以待天时”的指令。
他如同沉入深海的毒鲎,收敛所有锋芒,只留下一双怨毒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岸上的世界,等待下一次潮汐,或是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北境小院,安若欢并未因一时平静而放松。白芷调理陛下龙体初见成效,固然可喜,然黑袍人未除,终是心腹大患。他更忧虑者,乃“沙蛇”理念之流毒。捣毁其据点易,清除其扎根于部分人心中的、那套“操控天地、重塑气运”的疯狂念头,却难。
他让学徒持续整理、分析从各处缴获的“沙蛇”典籍、图纸,尤其注重其中涉及星象、地脉、水文的学说,去芜存菁,梳理出一套相对完整的、关于自然之力与人间气运关联的“反面教材”。他并非要宣扬此道,而是欲知己知彼,从中找出其理论薄弱与悖逆天和之处。
同时,他给月泉城主的信函愈发深入。不再局限于警示与情报共享,开始与老城主探讨一些更根本的问题:如何平衡人居与自然?怎样的秩序方能带来长久的安宁?他将“沙蛇”那套理论的危害作为反面例证,潜移默化地传递着自己的理念。月泉城主愈发叹服,不仅在自己城邦倡导,更将这些思想片段,融入与西域其他邦国的交往言辞之中。
得益于长期围困与多方情报挤压,南海伏波礁的“沙蛇”残余,终因补给断绝、外援无望而内讧。岭南水师趁其内乱,发动精准突击,一举端掉了礁盘上的据点,擒获若干骨干,缴获了大量未及启动或已遭破坏的机关部件。经审讯得知,黑袍人确曾寄望于此地作为翻盘关键,但自“逆鳞”失败后,联络中断,他们已成弃子。
西陲旱海那处据点被陆其琛犁庭扫穴后,残余分子星散,难以再成气候。旱海广袤,隐患或仍有潜藏,但大规模、有组织的破坏能力已被基本解除。
至此,“沙蛇”明面上最具威胁的几处爪牙皆被斩断,其猖獗之势得到遏制。朝野上下,终于感受到一丝久违的、真正意义上的安稳气息。皇帝李余然的身体在白芷之方的调理下缓慢而持续地好转,虽难复昔日雄健,但处理简短政务已无大碍,帝国巨轮驶过了最险恶的一段暗礁激流。
然而,安若欢案头,却新收到一份来自东南的密报。并非军情,而是一则市井趣闻:泉州港近日出现一位游方道人,设摊卜卦,言谈玄妙,尤擅以观潮辨气,预言海上风云,颇引一些海商船主追捧。道人自称“云水散人”,来历不明。
若在平时,此等事不值一提。但安若欢却盯着“观潮辨气”四字,久久沉吟。他想起望潮崖,想起“沙蛇”对潮汐之力的痴迷,想起黑袍人最擅长的便是改头换面、借壳重生。
“云水散人……”他指尖轻叩桌面,“是巧合,还是……那毒蛇换了个花样,又想借这东南海贸之地,嗅探什么,或是重新扎根?”
他并未立刻下结论,只让学徒传信东南眼线,对此“云水散人”稍加留意,观其行止,查其交往,但切勿惊动。
泉州市舶司的密报与几幅“云水散人”的速写画像,不日便送至北境小院。画像上的道人清瘦矍铄,三绺长须,颇有出尘之态,与黑袍人阴鸷容貌迥异。然安若欢阅毕,目光却凝于画中道人卜卦所用的一方小小罗盘之上——那罗盘形制古拙,边缘隐约有异兽纹饰,虽经刻意磨损,但勾勒的线条韵味,竟与当年“玄玑子”山洞中所获、刻有沙蛇图腾的青铜罗盘有七八分相似!
“形貌可易,器具难改,尤其是这等传承信物。”安若欢将画像递予白芷,“夫人且看此罗盘。”
白芷细观片刻,颔首道:“纹路走势,确有林家传承中‘云雷夔纹’的变体,非寻常匠人所能仿。此人纵然非黑袍本尊,亦必是‘沙蛇’核心余孽,且精于堪舆卜筮、潮汐之道,此番现身泉州,绝非偶然游方。”
安若欢沉吟道:“黑袍重伤蛰伏,急需耳目与财源。此人以‘观潮辨气’之能吸引海商,一则可探听海路消息、港口动向,二则或为某些‘特殊’船主提供隐秘服务,换取巨额酬金,三来……借卜卦之名,或可堂而皇之地观测海象、潮位,为其日后可能的动作预作筹谋。”他顿了顿,“其目标,恐怕仍是海。只是手段,从强梁破坏,转为更隐蔽的渗透与观测。”
他让学徒据此分析,密报监国皇子李泓及东南督抚,提醒其对这“云水散人”及其接触之海商,加以留意,尤须关注是否有船只航行数据异常、或从事不合常理的货贸。同时,亦传信安湄,告知此节,令其留意京城中是否有与东南海商往来密切、且近期对玄学卜筮突然热衷起来的宗室或官员。
时值中秋,宫中循例设宴。陛下李余然虽未亲临,但李泓主持,宗室重臣齐聚,笙歌曼舞,觥筹交错,一派昇平景象。安湄亦在席间,举止合仪,与相熟的几位郡王妃轻声叙话。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忽有一宗室老者,乃太祖皇帝幼子一脉的远支郡王,平素好谈玄理,借着酒意,向李泓举杯笑道:“三殿下勤政劳苦,老夫近日却听闻东南泉州出了一位奇人,道号‘云水散人’,观潮卜气,言休咎奇准,于海商中颇具声望。如今海晏河清,正宜此等人物彰显祥瑞,殿下何不征召入京,令其观我皇城气象,或能卜知国运绵长,亦是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