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爵士”号如同一个拖着残躯的伤兵，在无边无际的铅灰色海面上艰难航行。摆脱“锈蚀畸变体”的围攻已是数小时前的事，但紧张的气氛并未消散。船体左侧的破损处虽然被临时焊补并用水泵持续抽水，但每一次船身随着波浪起伏，都会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提醒着所有人这艘船的状态岌岌可危。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焊接点的焦糊、机油以及隐约的血腥味。
希贝尔坐在货舱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舱壁。她那彻底瘫痪的机械义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接口处裸露的线头偶尔闪烁一下不祥的电火花。她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拿着一条沾满油污的布，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一把造型奇特、带有能量导槽的紧凑型手枪——这是她随身携带的，仅次于义手的保命家伙。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锐利，只是在那冷静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失去义手，不仅仅是失去一件工具，更像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一种与生俱来的感知和延伸被强行切断。
维里克坐在她对面不远处，靠着一个固定住的货箱。莫里斯船上的医生（一个同样满身油污、兼任轮机长的粗壮汉子）已经简单处理了他的伤口，此刻他正闭目养神，努力适应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同时尝试梳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源自斯辛尔碎片的机械低语碎片。“锈蚀畸变体”、“高频震动弱点”……这些信息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们，但也让他更加困惑于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他能感觉到，那碎片虽然物理上被毁了，但某种联系或者说“污染”，已经深植于他的意识深处。
莫里斯船长叼着一根粗劣的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两人，特别是维里克。
“小子，”他吐出一口烟圈，打破了沉默，“你之前说的‘锈蚀畸变体’，还有它怕高频震动……你怎么知道的？”他的语气看似随意，但眼神却带着审视。在锈海跑船多年，他自认见识过各种诡异玩意儿，但能一口叫出那金属怪物名字、还知道其弱点的人，屈指可数。
维里克睁开眼，迎上莫里斯的目光。他不能透露斯辛尔碎片的事情，那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偶然在一份古老的日志上看到过类似的描述。”他选择了一个最普通，也最难证伪的理由，“没想到真的存在。”
莫里斯哼了一声，显然不太相信，但也没有深究。在锈海，每个人都有秘密，追问到底往往意味着麻烦。“古老的日志？哼，算你运气好，记得够清楚。”他转移了话题，用靴尖踢了踢放在旁边甲板上的、那只被高频震动摧毁后捞上来的金属触手残骸。那东西现在如同死物，覆盖着厚厚的、色彩斑驳的锈蚀，看不出原本的材质。“这鬼东西最近越来越常见了，像他妈的海里的蟑螂，杀不完，甩不掉。克洛泽斯那帮家伙肯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
“克洛泽斯港……到底是什么地方？”希贝尔停下擦拭的动作，抬头问道。她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一个……‘垃圾场’，也是‘避难所’。”莫里斯咧了咧嘴，“锈海边缘的一个大型浮动平台，由几十艘废弃的巨舰、钻井平台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拼凑而成。那里不归属于任何大陆势力，齿轮正教（cogent orthodoxy）那套‘绝对净化’的教条在那儿行不通。聚集在那里的，大多是像我们这样的‘遗民’——不被大陆接纳，或者在锈海上讨生活的人。有独立技师、走私贩子、遗迹猎人、还有各种……怪胎。”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维里克一眼。
“在那里，只要你有价值——技术、货物、信息，或者单纯够狠——就能找到立足之地，也能弄到你需要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希贝尔瘫痪的义手上，“比如，一个能修好你那只漂亮胳膊的技师。”
希贝尔沉默了一下，握紧了左手。修复义手是当务之急。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维里克问。
“如果这破船不散架，导航仪没被那群铁疙瘩撞坏的话……”莫里斯看了一眼驾驶室方向，“大概还需要一天半。祈祷别再碰上‘掠食者’或者更糟的东西吧。”
接下来的航程相对平稳，但压抑感丝毫未减。锈海的海面大多数时候死寂得可怕，只有船体破浪的单调声音。偶尔能看到远处海面上漂浮着的、如同岛屿般的巨大金属残骸，有些上面似乎还有微弱的灯光闪烁，表明那里可能存在着与克洛泽斯类似的、小型的幸存者聚落，但莫里斯都命令远远避开。
“在锈海，陌生往往意味着危险。”他简单地说道。
维里克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和尝试控制脑海中那些纷乱的低语。他发现，当自己集中精神，努力去“倾听”时，那些碎片化的信息会稍微清晰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和隐隐的眩晕感，仿佛大脑在超负荷运转。他不敢过于深入，生怕再次引发之前在斯辛尔神殿那种失控。
希贝尔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检查了义手损坏的情况，并用能找到的材料做了些最基本的保护和绝缘处理。她很少说话，但维里克能感觉到，她偶尔会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自己，尤其是在他无意间说出某些关于船上设备运转状态的细微异常时——那些异常，往往是他在不自觉地接收到设备发出的微弱“声音”后察觉的。
一天后的黄昏，就在夕阳试图穿透厚重云层、给铅灰色的海面染上一抹病态橘红时，了望塔传来了喊声：“左舷前方！有船接近！速度很快！”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纷纷拿起武器冲到船舷边。
只见一艘造型比“锈蚀爵士”号更加怪诞、如同用各种废旧金属板拼凑而成的快艇，正破开海浪，径直向他们冲来。快艇的船首画着一个粗糙的、滴着红色油漆的齿轮图案，上面站着几个身影，穿着混杂了皮质护甲和废旧金属片的外衣，脸上带着防风镜和面罩，手中拿着改装过的鱼叉枪和能量步枪。
“是‘清道夫’（Scavengers）！”莫里斯脸色一沉，“妈的，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清道夫”是锈海上臭名昭着的掠夺者，他们通常不敢攻击大型聚落或武装精良的船队，但专门盯着像“锈蚀爵士”号这样受损落单的船只。
怪艇迅速靠近，与“锈蚀爵士”号保持并行。一个似乎是头领的人，站在船头，通过一个粗糙的扩音器喊话，声音夹杂着电流的杂音：“‘锈蚀爵士’！莫里斯！看样子你们惹上麻烦了？需要帮忙吗？我们可以提供……拖船服务，价格公道！”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锈蚀爵士”号船体上明显的破损，以及甲板上一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从货舱滑落出来的货物箱子。
莫里斯走到船舷边，呸地吐掉嘴里的雪茄烟蒂，冷笑道：“‘血齿轮’的杂碎，滚远点！老子的船还能跑，用不着你们‘帮忙’！”
那个被称为“血齿轮”的头领嘿嘿一笑：“别这么说嘛，莫里斯。锈海航行，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们只要你们那批‘黑曜石核心’，还有……”他的目光越过莫里斯，落在了后面的希贝尔和维里克身上，尤其是在希贝尔那明显损坏的精密机械义手上停留了片刻，“……那两个生面孔。看起来挺值钱的。”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锈蚀爵士”号上的船员们握紧了武器，对方快艇上的人也举起了枪。
维里克感到心脏收紧，他下意识地靠近希贝尔。希贝尔则用左手稳稳地举起了她那把能量手枪，眼神冰冷。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深海巨兽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从远方的迷雾中传来！这汽笛声蕴含着某种力量，让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一颤！
无论是“锈蚀爵士”号上的人，还是“血齿轮”的清道夫，都瞬间脸色大变！
“是……是‘雾港巡游者’（the Foghaven drifter）！”一个年长的船员声音发颤地说道，脸上充满了恐惧。
“血齿轮”的头领也瞬间收起了嚣张的气焰，他惊疑不定地望向汽笛声传来的方向，又看了看“锈蚀爵士”号，最终咬了咬牙，对着手下吼道：“撤！快撤！”
那艘怪异的快艇立刻调转方向，引擎发出过载的轰鸣，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昏黄的海雾之中，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赶。
危机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锈蚀爵士”号上的人，却没有丝毫放松。所有人都紧张地望向那片越来越浓的海雾，汽笛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雾港巡游者’……”莫里斯船长喃喃自语，脸色异常凝重，“它怎么会出现在这片水域……”
“那是什么？”维里克忍不住问道，他从船员们的反应中感受到了比面对“清道夫”时更深的恐惧。
莫里斯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一艘船……或者说，一艘传说中的‘幽灵船’。没人知道它属于谁，也没人知道它到底想干什么。它偶尔会在锈海的浓雾中出现，有时会拯救遇难的船只，有时……则会将其拖入迷雾，再无音讯。”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记住，在锈海，有些存在，比‘清道夫’和‘锈蚀畸变体’……要可怕得多。”
随着夜幕降临，浓雾渐渐笼罩了“锈蚀爵士”号。能见度急剧下降，只有船上的探照灯在雾气中切割出有限的光柱。那神秘的汽笛声没有再响起，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船员的心头。
维里克靠在船舷边，望着窗外翻滚的灰白色雾气，那冰冷的湿气仿佛能渗透进骨髓。他感觉到，怀中原先存放碎片的位置，再次传来一阵微弱却持续的寒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迷雾深处，与那已毁的碎片，或者说与他体内残留的联系，产生着某种遥远的……共鸣。
航程并未因为“清道夫”的退却而变得安全，反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迷雾和神秘的汽笛，蒙上了一层更加诡异和不确定的色彩。
克洛泽斯港，似乎还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