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商会”代表的男人的话语，如同在浑浊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在狭小的工作隔间里激起无声的涟漪。老瘸子识趣地缩回了他的工作台后，假装继续摆弄那个机械蜘蛛，但竖起的耳朵表明他并未错过任何一个字。周围几张桌子旁的谈话声也诡异地低了下去，几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聚焦过来。
希贝尔上前半步， subtly 将维里克挡在身后稍侧的位置，左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维里克知道，她随时可以拔出那把能量手枪。她的目光冰冷地扫过男人那张过于标准的笑脸：“‘商会’？我们只是来找零件的，对聊天没兴趣。”
男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希贝尔小姐，请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对知识，对‘历史’的碎片，抱有极大的尊重和求知欲。”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维里克，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其下隐藏的联系，“维里克先生身上萦绕的‘频率’，非常……独特。与我们在锈海监测到的某些古老回波，产生了令人惊奇的共鸣。我们相信，这种共鸣可能指引我们找到一些失落的真相。”
维里克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共鸣？他们能监测到？是因为“雾港巡游者”事件，还是更早之前？这个“商会”的能量和情报网络，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修复义手所需的一切资源，包括‘活体金属’。”男人重复了之前的条件，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只是一个见面礼，代表我们的诚意。后续，根据谈话的价值，我们还可以提供更多……帮助。比如，关于‘起源引擎’的只言片语？”
“起源引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维里克的心头！连希贝尔的瞳孔也微微收缩。这个词从老瘸子口中说出可能是传闻，但从这个神秘商会代表口中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维里克与希贝尔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拒绝意味着立刻失去修复义手的机会，还可能得罪一个深不可测的组织。接受，则无疑是踏入一个未知的、可能极其危险的漩涡。
希贝尔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她看向那男人，声音低沉：“时间和地点。”
男人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一丝真实的温度，他微微躬身：“明智的选择。一小时后，‘海市蜃楼’（mirage）顶层，‘观星台’（Stargazer platform）。届时会有人接引二位。”他将那张材质特殊的名片放在旁边一个布满油污的工具箱上，“凭此物通行。”
说完，他再次微微一礼，转身，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昏暗的通道中。
他刚一离开，隔间内外压抑的气氛仿佛才重新流动起来。老瘸子吹了个口哨，语气带着幸灾乐祸：“啧啧，‘商会’的秃鹫盯上你们了。丫头，还有你这神秘的小相好，自求多福吧。”
希贝尔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拿起那张名片。名片触手微凉，边缘的细微电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极淡的蓝光，中心只有一个凸起的、抽象的三螺旋纠缠图案，没有任何文字。
“你怎么看？”她问维里克，声音压得很低。
维里克眉头紧锁，体内的那股寒意似乎在接触到名片时微微躁动了一下。“他们知道得太多……‘频率’、‘共鸣’、‘起源引擎’……这绝不仅仅是猜测。”他回想起“巡游者-7”的信息碎片，“他们可能真的掌握着一些关键信息。但风险……”
“风险一直存在。”希贝尔打断他，眼神锐利，“从我们逃出齿轮正教的追捕，踏上锈海开始，风险就没离开过。现在，有机会获得修复手臂的资源，还有可能接触到关于你身上那些‘异常’的线索，值得冒险。”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前提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小时后，两人按照指示，来到了克洛泽斯中心区域一座相对“崭新”的建筑前。说它崭新，是因为它是由一艘坠毁在这里的、流线型风格的巨型空中邮轮的残骸改造而成，与周围粗犷的焊接风格格格不入。邮轮侧舷上用荧光涂料喷涂着“海市蜃楼”几个扭曲的大字，入口处站着两名身穿黑色制服、面无表情、肢体经过明显战斗化改造的守卫。
希贝尔出示了那张名片，守卫手中的扫描仪掠过名片，蓝光闪烁了一下，随即沉默地让开了通路。
内部与外面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光线柔和，环境整洁，甚至铺着吸音地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人工合成的清香。偶尔有衣着体面、气质各异的人走过，低声交谈，他们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与计算，与码头区那些直白的贪婪或凶狠截然不同。这里显然是克洛泽斯的上层区域，是真正掌握资源和权力的人物活动的地方。
一名穿着合体制服、举止得体的侍者无声地出现，引导他们进入一部安静运行的升降梯。升降梯快速上升，透过观景玻璃，可以看到克洛泽斯如同一个巨大的、病态的钢铁器官，在锈海上缓缓搏动。
顶层“观星台”是一个半球形的透明穹顶结构，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大半个港口和远方无垠的锈海。此刻已是夜晚，但克洛泽斯本身散发出的无数灯光和远处海面上作业船只的探照灯，将这片区域映照得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穹顶下方布置简洁，只有几张舒适的座椅和一张金属圆桌。
圆桌旁，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之前邀请他们的那个中年代表，他微笑着起身示意。
而另一个，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性。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服饰，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黑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精致却缺乏明显的情绪，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冷静得如同两潭深水。她手中端着一杯晶莹的液体，轻轻摇晃着，目光平静地落在走进来的维里克和希贝尔身上。
“欢迎二位，我是米拉（mira），商会在克洛泽斯的负责人之一。”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目光落在希贝尔瘫痪的义手上：“修复你义手的材料和技师已经准备好，最晚明天晚上，你可以拿到一只功能恢复八成以上的替代品，并使用‘活体金属’进行核心传导优化。”
她挥了挥手，那名中年代表立刻从旁边拿起一个密封的金属箱，打开。里面衬着黑色的缓冲材料，中心放置着一小块大约拇指指甲盖大小、呈现出流动的银灰色光泽、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着的金属。正是“活体金属”！
“这是定金，证明我们的诚意。”米拉说道，然后目光转向维里克，“现在，维里克先生，能否请你描述一下，你与‘巡游者-7’，也就是你们所称的‘雾港巡游者’，接触时的具体感受？尤其是……它最后退去的原因。”
问题直指核心！
维里克心中警铃大作。他们不仅知道“巡游者-7”的代号，甚至似乎清楚地知道最后那场对峙的细节！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避重就轻：“它……它的意志很强，试图侵入我的意识。我抵抗了，然后它似乎……产生了疑惑，就退走了。”
“疑惑？”米拉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什么样的疑惑？是因为你抵抗的方式吗？还是因为你……发送了什么东西？”
维里克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们连碎片尝试发送识别码都知道？！难道当时附近有商会的监测设备？
看到维里克的反应，米拉似乎得到了某种确认。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维里克先生，不必紧张。我们关注‘巡游者-7’很久了，它是一座移动的、来自‘大崩塌’前的数据库，但它的防御机制和混乱的逻辑使得我们一直无法与之建立稳定连接。而你，是迄今为止，第一个在它的主动扫描下不仅没有被同化或逼疯，反而似乎触发了它某种……‘识别协议’的人。”
她放下酒杯，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我们对你本人没有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你身上那种能够与古老造物产生共鸣的‘特质’。我们相信，这种特质，是解开‘巡游者-7’秘密，乃至找到‘起源引擎’线索的关键。”
“我们需要你的合作。”
米拉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清楚。
“作为回报，除了修复希贝尔小姐的义手，我们还可以为你提供庇护，摆脱齿轮正教无休止的追捕。并且，共享我们掌握的，关于‘起源引擎’的所有信息。”
条件优厚，但代价，是彻底卷入商会与这些古老秘密的漩涡之中。
维里克看着桌上那块微微搏动的“活体金属”，又看向希贝尔。希贝尔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没有替他做出选择。
他知道，无论答应与否，从他们踏入这个“观星台”开始，就已经无法轻易脱身了。
而就在这时，他怀中原先存放碎片的位置，再次传来一阵微弱却尖锐的刺痛，仿佛在警告他，与“商会”的合作，或许本身就是与虎谋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