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淹没头顶,窒息感与肺部的灼痛交织,如同地狱的酷刑。水面之上,火光跳跃,浓烟滚滚,芦苇燃烧的噼啪声、官军的呼喝声、箭矢破空声,如同死亡的协奏曲,越来越近。
我蜷缩在水底茂密的芦苇根茎丛中,口鼻不断溢出细小的气泡,意识在缺氧和寒冷的双重侵袭下逐渐模糊。伤口在污水中浸泡,传来阵阵令人心悸的麻痹和刺痛。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我。
完了吗?真的要葬身在这片冰冷的沼泽之中?怀中的残页,袍下的血刃,所有的坚持和牺牲,终究要化为泡影?
不甘!我不甘心!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四肢开始无力抽搐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截然不同、更加浑厚悠长、带着某种不容置疑威严的号角声,陡然从运河下游方向传来!声音穿透火焰的噼啪和喧嚣的人声,清晰地传入水下!
紧接着,是更加响亮、更加急促的锣声!以及一个洪亮如雷、充满惊怒的咆哮声:
“前方何人纵火?!胆敢在漕运要道私动水火?!惊扰了钦差座船,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钦差?!座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水面上的喧嚣瞬间一滞!连那逼近的火焰似乎都顿了一下!
“停手!快停手!是户部督漕钦差孙大人的官船!”官船上那名头目惊恐的尖叫声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快!快收箭!灭火!快!”
“鲁东号”上的船老大和杀手们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纵火的举动戛然而止,慌乱地试图扑打已经燃起的火焰,但火借风势,岂是瞬间能灭?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取代了方才有序的围杀!
水下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得精神猛地一振!求生的本能被瞬间点燃!
钦差?督漕钦差孙大人?是那个以刚正不阿、雷厉风行着称,正在巡查漕运、整顿积弊的户部右侍郎孙居相?!
天赐良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趁着水面上的敌人因惊惧而混乱、注意力被钦差船队吸引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双腿猛地蹬踏水底淤泥,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与钦差船队声音来源相反的、火焰尚未完全合拢的一处芦苇缺口拼命冲去!
哗啦!
我猛地从水下钻出,贪婪地吸入混合着浓烟和冰冷空气的气息,剧烈地咳嗽着,眼前阵阵发黑。但我顾不上这些,辨明方向,手脚并用,在及腰的泥水中向着那片缺口连滚带爬地冲去!
“在那!他跑了!”有眼尖的官军发现了我的动静,惊叫道!
但此刻,他们投鼠忌器!钦差大臣就在眼前,谁敢再放肆放箭纵火?!
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软绵绵地射来,却因慌乱和距离失了准头,噗噗地落在我身后的水中。
我咬紧牙关,无视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和虚脱感,拼命前冲!火焰灼烤着我的皮肤,浓烟呛得我几乎窒息,但我眼中只有那条生的缝隙!
终于,我踉跄着冲出了燃烧的芦苇荡,再次扑入外侧冰冷的运河水中!回头望去,只见一艘巨大的、灯火通明、旗帜招展的官船正缓缓驶近,船头站着一群身着绯袍或青袍的官员,正对着这边指指点点,怒容满面。而之前围攻我的官船和“鲁东号”则慌乱地试图救火和解释,乱成一团。
得救了……暂时……
我不敢有丝毫停留,用尽最后力气,向着远离钦差船队、也远离那两艘敌船的另一个方向,沿着河岸茂密的阴影区拼命游去。
冰冷的河水不断带走体温,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我不知道游了多久,直到彻底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火光和喧嚣声都消失在河道拐弯之后,我才精疲力尽地爬上一处荒芜的、长满灌木的河滩,瘫倒在泥地上,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喘息,咳出大量的河水,眼前金星乱舞,几乎昏死过去。
冷……彻骨的冷……还有那无处不在、钻心的疼痛……
我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可能再也醒不来了……
我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小码头,只有几根腐烂的木桩和丛生的杂草,僻静无人。
必须立刻处理伤口和取暖!否则就算逃出来,也会因失温、感染或伤势过重而死!
我颤抖着手,摸索怀中。那油布包裹的残页还在,虽然湿透,但似乎未被火焰波及。袍下的“血饕餮”刀柄依旧冰冷地贴着我,是我最后的依靠。
我在附近收集了一些干燥的枯枝落叶,又找到两块燧石——这是之前从杀手身上搜刮来的,一直贴身藏着。尝试了数次,冰冷僵硬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燧石,终于,一点微弱的火星溅落在干燥的苔藓上。
我小心翼翼地、如同呵护珍宝般吹气,呵护着那一点微弱的火种。火焰终于艰难地燃起,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
我连忙添加上更多的细枝,火堆渐渐大了起来。温暖的火焰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照亮了我身上更加狰狞的伤口。
我咬紧牙关,再次进行那酷刑般的自我处理。用短刀刮去伤口新增的腐肉和灼烧的痕迹,将最后一点金疮药粉(早已结块)用力按在伤处,撕下僧衣内衬最后相对干净的布条,在火焰上烤了烤,死死包扎住。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蜷缩在火堆旁,瑟瑟发抖,意识一次次模糊,又一次次被强烈的求生欲拉回。
不能睡……睡了可能就醒不来了……
我强撑着,将那些湿透的残页一页页小心分开,就着火光仔细检查、晾烤。字迹虽有晕染,但关键信息大多尚可辨认。通州码头、上元夜、九门易主……这些触目惊心的字眼,如同冰针般刺入我的脑海。
必须活下去……必须送出去……
我还活着。潞王和魏国公的人绝不会想到,我竟然能在钦差大臣的意外介入下死里逃生。他们现在定然焦头烂额,既要应付钦差的盘问,又要重新评估我的行踪。
这给了我一丝喘息之机,但也意味着接下来的追捕会更加疯狂和周密。
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所,需要药物,需要食物,需要时间恢复哪怕一丁点的战力。
目光投向北方。临清闸……不能再去了。那里必然是重点布控区域。
我必须改变路线,绕开大城镇,走更偏僻的水路或陆路,直接前往……通州!
对,通州!敌人的目标之地,或许也是最危险也最有机会的地方!我必须提前赶到那里,查明情况,寻找将消息送出去的途径!
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熬过眼前这一关。
我添了一把柴火,火焰跳动,映照着我苍白而坚定的脸。
怀中的残页,在火光下显得愈发沉重。
袍下的血刃,在寒夜中渴望着饮血。
前方的路,依旧遍布荆棘,但那一线生机,已然被我攥在手中。
微山湖的惊魂一夜,终于过去。
运河的黎明,在寒冷的薄雾中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