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节堂内,烛火通明,将田弘遇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兴奋与权欲而微微泛红的脸映照得格外清晰。他端坐主位,蟒袍上的金线在灯光下闪烁,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如同盯着一个即将开启的、装满珍宝的匣子。两侧的心腹官员和净军头领亦是屏息凝神,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我立于堂下,微微垂首,声音因伤势未愈而略显沙哑,却字句清晰,沉稳异常:“回禀大人。卑职杜文钊,月前奉南司密令,南下查探漕运私盐及官员勾连事。行至洪泽湖水域,遭大批不明身份水匪伏击,所用兵刃、弓弩皆制式军械,行事狠辣,训练有素。卑职所率小队尽数殉国,卑职身负重伤,坠湖侥幸得脱。”
我略去了冯保密册和潞王线索,将南下缘由归于常规的漕运稽查,这是最稳妥的说法。
田弘遇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卑职重伤流落江湖,一路遭不明势力追杀,九死一生。近日潜返至通州左近,本欲归京述职,却于无意间窥破惊天逆谋!”我语气加重,抬起头,目光扫过堂上众人,“卑职发现,有大批逆党利用漕运私渠,将诸多军械物资秘密转运至通州码头丙字区一废弃货栈内匿藏。卑职冒死潜入查探,发现其内竟藏有十五门以上轻便铁铸火炮,并大量预置开花弹与发射药!”
“火炮?!”田弘遇身体前倾,眼中精光爆射,两侧官员亦是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私藏火炮于京畿,这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正是!”我沉声道,“逆党正于仓内校准射角,目标直指通州城内官署及军营要地!其计划,似欲于上元夜燃放烟花为掩护,骤然发炮,制造惊天爆炸与混乱,趁乱起事!”
“狂妄!放肆!”田弘遇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怒容满面,“此等逆贼,该千刀万剐!后来如何?!”
“卑职深知事态紧急,孤身难以制止,遂拼死突围,欲向京营报警。然逆党追杀甚急,卑职身负新创,几近绝境。万幸得遇京营巡哨,卑职即刻禀明险情!孙应元将军闻报,雷霆出击,卑职亦带伤返身引路。京营精锐遂包围贼巢,经激战,终将逆党剿灭,火器尽数起获捣毁!此役,卑职亲刃逆匪三名!”我刻意突出了自己的功劳和京营的配合,将静尘法师送信、陛下决策等关键环节隐去,将所有功劳揽于此次“偶遇”和“报警”之上。
“好!好!杜千户忠勇无双,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此乃天大之功!”田弘遇抚掌大赞,脸上喜色更浓,“此事本官已从京营塘报中知晓一二,然其中细节凶险,竟至于此!杜千户,你继续讲!那些逆党,究竟是何来历?与北司骆养性又有何干系?”他终于问到了最关键处。
我深吸一口气,面露“凝重”与“愤懑”:“回大人!剿灭逆党后,卑职于贼巢残骸中,搜得此物!”我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份油布包裹的、染血的残页,双手呈上。
一名净军侍卫接过,转呈田弘遇。
田弘遇狐疑地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骤然大变!那上面潦草却惊心动魄的“上元夜,龙旗展,九门易”、“通州漕运码头,火起为号”等字句,以及那份触目惊心的名单摘要(我刻意保留了部分名单未交与净尘法师),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一抖!
“这……这是……!”他声音都变了调。
“此乃逆党密谋之部分纲要及疑似内应名单!”我沉痛道,“卑职本欲即刻携此铁证返京,面呈上官。不料……甫一入京,竟遭北镇抚司缇骑围捕!谢迁百户不由分说,便以‘勾连逆匪’之名欲将卑职锁拿,并急切追问此证下落,言辞闪烁,意图不明!卑职拼死反抗,幸得大人仪驾经过,方才得救!大人,北司于此惊天逆案发端之时,不思协同破案,反急于构陷拿人,索要罪证,其心……叵测啊!”
我并未直接指控骆养性就是逆党,而是点出他行为反常、急于灭口夺证的疑点,将猜忌的种子种下。
田弘遇死死捏着那份残页,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脸上红晕褪去,变得铁青一片。他混迹官场多年,岂能看不出这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与机遇?骆养性如此急切,这名单上必然有他忌惮之人,甚至可能……与他自身有关!
“名单……名单上这些人……”田弘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卑职不敢妄断!”我立刻低头,“此名单残缺,字迹潦草,真伪尚需甄别。然北司之反常举动,不得不防!卑职斗胆揣测,骆指挥使或恐知情,甚至……欲掩盖何事。兹事体大,关乎国本,卑职人微言轻,唯有冒死将此证呈于大人,乞请大人明察秋毫,上达天听,以靖国难!”
我将自己摆在“忠良被迫害”、“侥幸得遇青天”的位置上,将所有难题和烫手山芋都推给了田弘遇。
田弘遇盯着那份残页,又盯着我,眼中光芒急剧闪烁,贪婪、兴奋、恐惧、谨慎……种种情绪交织。良久,他猛地将残页紧紧攥在手中,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出决断之色。
“杜千户,你做得很好!忠心可嘉,智勇双全!”他语气斩钉截铁,“此事关乎社稷安危,本官既已知晓,断无坐视之理!骆养性……哼,本官早觉其行事鬼祟,想不到竟至于此!你放心,本官即刻密奏陛下,呈送此证!你的功劳,本官定为你据实陈奏,绝不使忠良蒙冤,功臣受屈!”
“卑职谢大人明察!”我深深一揖,心中却冷笑。田弘遇果然上钩,这份足以掀翻朝堂的“功劳”和“利器”,他绝不会放过。
“只是……”田弘遇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关切”,“眼下局势未明,逆党余孽未清,骆养性又……唉,为保千户安全,也为免打草惊蛇,千户还需暂居南司,深居简出,静候陛下圣裁。一应所需,皆由南司供给,本官会加派人手护卫,如何?”
软禁。依旧是软禁。但这次,是以保护为名的软禁。田弘遇要将我牢牢控制在手中,作为他攻击骆养性、攫取功劳的最重要人证。
“卑职……遵命。”我面露“感激”,再次躬身。这正是我想要的暂时安全。
“好!周镇抚!”田弘遇看向一旁的周镇抚。
“卑职在!”
“杜千户乃国之功臣,尔需悉心照料,严密护卫,不得有丝毫差池!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卑职明白!”
田弘遇又安抚勉励了我几句,便拿着那份残页,带着心腹匆匆离去,显然是急着去草拟密奏,向皇帝邀功请赏去了。
周镇抚走到我身边,神色复杂,低声道:“杜千户,请吧。”
我点点头,跟随他走出白虎节堂,再次回到那座戒备森严的小院。
院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
我站在院中,抬头望向被高墙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北京城的冬风,带着隐隐的肃杀之气,席卷而过。
田弘遇的奏本,此刻想必已送入紫禁城。
那份染血的残页,如同一点火星,终于被投向了堆满干柴的朝堂。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陛下的雷霆之怒,等待骆养性的疯狂反扑,等待这场由我亲手点燃的风暴,如何席卷一切。
我这条从地狱爬回的“灰蛇”,已悄然盘踞在风暴眼的中心。
静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