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司衙署的第三日,案头积压的卷宗尚未理清,那熟悉的、带着宫内宦官特有急促节奏的脚步声便再次在廊下响起。我心知,短暂的蛰伏结束了。
来的是田弘遇身边那位总是低眉顺眼、却眼藏精光的老太监。他径直走入我的值房,无声地拂尘一甩,递上一封密封的文书,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杜千户,田大人钧旨。”
“有劳公公。”我起身接过,验看火漆无误后,当面拆开。
文书并非正式的驾帖,而是南镇抚司内部的密札,字迹是田弘遇身边那位刀笔吏的手笔,但措辞无疑是田本人的意思:
“查,京卫武学及三大营所属甲字库、戊字库,近岁报损兵甲、火器数目激增,尤以鸟铳、弗朗机炮子铳为甚。然,核验尸位,账实多有龃龉。恐有胥吏勾结,盗卖军械,资敌肥私,败坏武备。着南镇抚司掌刑千户杜文钊,即日密查两库账实,暗访流失军械之去向。一应人等,但有阻挠,可持令先行拿问。切记,暗查为主,勿惊风浪。”
落款处盖着田弘遇的私印和南镇抚使的关防。
京卫武学库、三大营库……军械盗卖……我指尖划过纸面,眼中寒光微凝。这差事,典型是南镇的活儿——稽查京营及直属衙门内部的贪弊、渎职、违禁之事。与北镇抚司那般奉旨缉拿朝臣、监察百官的赫赫威势不同,我南司更多是藏在阴影里的刀,专割自家院里的腐肉。虽不如北司出风头,却更需耐心、细致,以及……对军中盘根错节关系网的清醒认知。
盗卖军械,尤其是火器,是泼天的大罪。敢碰这个的,绝非区区库吏那么简单。田弘遇将此案交给我,既是看重,也是考验,更是将一块烫手山芋塞进了我手里。
“卑职领命。”我将密札就着烛火焚毁,灰烬落入香炉,“请回禀田大人,杜某即刻着手。”
老太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我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大张旗鼓。先是从柜中取出一份京城舆图,在上面标出甲字库(属京卫武学,位于城西)和戊字库(属三大营,位于神机营驻地附近)的位置。旋即,又调来了两库近三年的账目副本、库大使、司库等人的履历背景,以及兵部、工部相关的核销条文。
整整一日,我闭门不出,埋首于故纸堆中。数字枯燥,条文繁琐,但我经历过萨尔浒的惨败,深知劣质军械、短缺的火药于战场上意味着什么——那是成千上万条人命!看得愈久,心中那股冰冷的杀意便愈盛。
账目做得颇为“漂亮”,但瞒不过我的眼睛:报损的鸟铳,铳管磨损程度与使用年限严重不符;遗失的子铳,恰巧多发生在几次大规模操演之后;补充申请的物料,种类与数量也透着蹊跷……这绝非简单的管理混乱或损耗过度!
合上卷宗,我心中已有计较。此事,绝非小打小闹。
翌日,我并未直奔库房,而是换了一身寻常武官服饰,只带了王头目等两名绝对心腹,如同寻常巡查般,先去了甲字库。
库大使闻讯匆匆出迎,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有些飘忽。我随意问了些库存、保养的例话,便提出要看看报损军械的堆放处。
那大使脸色微变,支吾道:“回千户,报损的物件杂乱,堆放在后院废料场,恐污了您的眼……”
“无妨,职责所在。”我淡淡道,不容置疑地向后院走去。
所谓废料场,实则是一片露天场地,堆放着不少锈蚀的刀枪、破损的甲叶,以及一些看似无法使用的火铳。我随手拿起一杆报损的鸟铳,铳身锈迹斑斑,机括确实失灵。但指尖抹开关键部位的锈痕,细看之下,却发现那锈色……有些不自然?更像是刻意做旧。再看铳管内部,磨损程度远不如账目所载那般严重。
“这些,都是何时、何因报损的?”我状似随意地问道。
库大使额角见汗,递上一本册子:“都……都记在这损耗簿上了。”
我翻看簿子,日期、缘由看似记录详实,但与我方才所见,细微处却对不上。
离开甲字库,我又去了戊字库,情形大同小异。库吏应对更为“熟练”,但那种刻意掩饰的紧张,以及几处仓促处理、未能完全掩盖的痕迹,逃不过我的眼睛。
连续数日,我皆如此“闲逛”,问话、查看、记录,并不深究,仿佛只是例行公事。暗地里,却让王头目带人,拿着我从账目中梳理出的几个关键时间点和可疑批次,暗中查访当时值守的库丁、搬运的力夫,甚至周边可能目睹异常的车马行、铁匠铺。
风声,渐渐有些紧了。
这日傍晚,我正于值房内核对暗访所得零碎信息,王头目匆匆而入,面色凝重,低声道:“千户,查到了点东西。戊字库一个老库丁,酒后失言,说年前有一批‘废铁’出库,本该运往王恭厂销毁,但那夜当值的兄弟却瞧见,装车的麻袋里,掉出过一截簇新的铳管!押车的也不是厂里的兵,而是几个生面孔的彪悍汉子,腰里……似乎都别着硬家伙。”
“生面孔?彪悍汉子?”我目光一凛,“去了哪个方向?”
“说是往南城去了,具体落脚处……还没查到。那老库丁第二天就告病回家了,再问,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南城……”我手指敲击着桌面。南城多私坊、暗窑,是藏匿销赃的好去处。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守衙番役慌张禀报:“千户!不好了!方才收到顺天府递来的消息,咱们暗中问过话的那个甲字库老力夫……昨夜失足落水,淹死了!”
失足落水?我眼中寒芒爆闪!灭口!动作好快!
“知道了。下去吧。”我挥退番役,看向王头目,“看来,咱们摸到狐狸尾巴了。”
王头目脸色发白:“千户,对方下手狠辣,咱们……”
“他们越怕,说明咱们越接近要害。”我冷笑一声,心中杀意已起,“继续查!重点查南城!所有近期租赁的仓库、新开的铁匠铺、甚至……黑市火药的流向!但务必更隐秘些,让弟兄们都机灵点,别落了单。”
“是!”王头目凛然应命。
是夜,我独坐灯下,擦拭着“血饕餮”冰冷的刀身。镜面般的刀身上,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
军械盗卖,杀人灭口……这背后牵扯的势力,能量不小。田弘遇让我“暗查”,是料到了此案水深。但这般明目张胆的灭口,已然是对南镇抚司的挑衅!
我缓缓收刀归鞘。
既然暗查已惊蛇,那便……
以明攻暗,以血洗尘。
明日,该去会会那位账目做得“天衣无缝”的甲字库大使了。南镇抚司的刑房,很久没开张了。
窗外,夜枭啼鸣,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