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又要大了的感觉。老疤一伙的暴行变本加厉,每天不仅要上交贡品,还要轮流派人去给他们干活。稍有怠慢,轻则拳打脚踢,重则直接拖走。
这一天是赵三死后第七天,铅灰色的天空连一丝碎雪都吝啬落下,风裹着雪粒砸在帐篷布上,发出砂纸磨铁似的声响。老疤的人还像饿狼似的守在安置点外围,铁制长矛的尖端冻着暗红的冰,晃得人眼晕。
许大叔缩在帐篷最里侧,怀里裹着老婆和女儿。此刻,他们五脏六腑里都翻涌着极致的饿意,他们已经断粮五天了。
老疤的人把所有能出去搜寻物资的路都堵死,之前李副队长临走前留下了一批牛皮带,安置点的居民每人分了几十条,如今连这个也已吃完。那点嚼不烂的韧性,是五天前最后一点食物的记忆。
“爸……冷……”女儿的声音细得像棉线,气若游丝地敲击着许大叔的心脏。小姑娘原本圆乎乎的脸蛋早就塌了下去,颧骨凸得硌手,嘴唇裂着血口子,呼出来的白气都比前些天淡了不少。
许大叔伸手摸女儿的额头,只摸到一层冰凉的薄汗,许大叔的心一阵发紧。
他老婆坐在旁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的手腕。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皮肤贴在骨头上,能看清青色的血管。
这些天见多了老疤的人拖走活人,听多了帐篷外若有若无的惨叫,她脑子里竟突然蹦出个念头,那么瘦,煮了会不会够他们夫妻撑两天?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就像被火烫了似的哆嗦了一下,猛地抬手捂住嘴,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许大叔正好撞见她这副神情,瞬间就懂了,他刚才盯着女儿脖颈的时候,不也闪过同样的、畜生不如的想法吗?
“你……”许大叔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话没说完,就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帐篷里格外刺耳,女儿被惊得瑟缩了一下,懵懂地看着他们。
“是我没本事……是我没本事护住你们……”许大叔的眼泪砸在女儿冻得发紫的手背上,滚烫的泪珠顺着皮肤滑下去,很快就结成了小冰晶。
他老婆也跟着哭,双手使劲捶打自己的大腿,嘴里反复念着“造孽啊”,愧疚和悔恨像冰水似的浇遍全身,他们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生出那样的念头?
帐篷外传来老疤手下的吆喝声,大概是在督促大家别忘了明天的“上贡”。许大叔把女儿搂得更紧了。怀里的女儿呼吸越来越轻,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可看着老婆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女儿微弱的气息,他除了紧紧抱着,什么都做不了。
冰风还在刮,饿意还在啃噬,而他们一家人的生路,像帐篷外的天色一样,沉得看不见底。
夜色像浸了冰的墨,把帐篷裹得密不透风。后半夜,老疤那边的吆喝声没停多久,就混进了粗嘎的嬉笑,是有人在赌今晚的肉够不够分,还有人在骂火没烧旺,煮得太慢。
许大叔刚把女儿往怀里又紧了紧,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就顺着帐篷的缝隙钻了进来。
那香味带着点油脂的腥气,在之前他闻到这个味道,就厌恶恶心。可现在,这味道像钩子似的,一下勾住了他们夫妻的五脏六腑。
许大叔的喉头不受控地滚了滚,胃里的空响瞬间放大,连带着之前啃皮带留下的涩味都被压了下去。他老婆的呼吸也变重了,眼神里那点刚被愧疚压下去的浑浊,又慢慢浮了上来,那是饿到极致时,本能里的兽性在抬头。
“别想……”许大叔咬着牙,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可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这话没什么力气。
他盯着帐篷顶的冰花,脑子里却不受控地跟着那香味转,甚至会想那肉煮得烂不烂,能不能撕下来一块……这念头刚冒头,他就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得倒抽口气,他怎么会变成这样?那可是人的肉啊!
可兽性像挣脱缰绳的野兽,越按越疯。女儿在怀里哼唧了一声,许大叔低头看,小姑娘的嘴唇已经没了血色,连呼吸都快贴在他胸口上了。
他老婆的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帐篷门的方向,像是能透过帆布看到老疤那边的火堆。
就在这时,老疤那边有人扯着嗓子喊:“这老家伙的肉太老了!嚼着跟树皮似的,还是嫩的好!扔了扔了,送尸堆去!”
“尸堆”两个字像道惊雷,劈在许大叔夫妻头上。
许大叔猛地抬头,和老婆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的挣扎瞬间被狂喜取代。老疤嫌肉老,要扔去尸堆!那僵尸肉再老,也是肉啊!是能填肚子、能让女儿多撑几天的肉啊!
许大叔的手都开始抖了,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激动。他赶紧捂住嘴,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在这吃人不眨眼的寒夜里,“被扔掉的肉”,竟然成了他们能抓住的、唯一的生机。
风裹着雪粒子砸在帐篷布上,发出“簌簌”的响,每一声都像刮在心上。许大叔此刻脑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两个字一个字,肉,对,是肉。
他转头看向老婆,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老婆的眼睛里蒙着层红血丝,有没褪尽的愧疚,有对女儿的担忧,还有一丝被饿意逼出来的、近乎疯狂的急切。
那眼神像团揉皱的纸,摊开来看,全是绝望里的挣扎,他们都知道要去做什么,知道那是同类的遗骸,可怀里女儿微弱的呼吸,像根鞭子,抽着他们不得不往那条路上走。
许大叔从老婆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的麻木,一样的迫切,一样的、不敢细想的罪恶感。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没说话,却像把所有话都咽进了肚子里。接着,老婆慢慢抬起手,把自己手里那把磨得有些钝的小刀,轻轻放进了许大叔的掌心。
她的手指冻得发僵,碰着许大叔的手时,带着点冰凉的颤抖,却把小刀按得很稳,像是把最后一点勇气,也一并交托了过去。
许大叔的手被两把小刀硌得发紧,冰凉的金属触感里,却好像裹着两人同病相怜的、不得不硬起来的心。
许大叔的手指还在轻轻颤抖,他攥着小刀,贴着帐篷布,一点一点把帘子掀开一道小缝。雪沫子顺着缝飘进来,落在手背上,冰得他猛地缩了下指尖,却没敢挪开目光。
往外望时,老疤那边的帐篷黑沉沉的,白天煮肉的大锅早没了热气,连锅底那点残余的火星都熄得干干净净,只剩个黑黢黢的轮廓,在漫天飞雪中透着股冷意。
周围静得吓人,没有之前的嬉笑怒骂,也没有守夜人的脚步声,只有风裹着雪粒子,在空旷的安置点里“呜呜”地呼啸,像谁在暗处哭,又像无数把小冰刀,刮过帐篷、刮过雪地,发出细碎又刺耳的声响。
他盯着老疤帐篷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连个晃动的影子都没瞧见,想来是天太冷,又刚吃过肉,那些人早缩进帐篷里取暖去了。
旁边的老婆也凑过来,眼睛紧紧盯着外面,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点动静,就惊走了这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
两人猫着腰绕到帐篷后面,积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先把脚从雪地里拔出来,裤脚冻得硬邦邦的,蹭着小腿生疼。
走了没几步,许大叔忽然顿住,风还在刮,雪还在落,可头顶的云层竟裂开了道缝,一轮惨白的月亮露了出来。
这景象太诡异了,寒降这么些日子,天总是铅灰色的,哪见过这样亮的月亮?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得四周亮堂堂的,连他们的影子都被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贴在雪地上,像两道晃悠的鬼影。
老婆也抬头看了眼,眼里闪过一丝恐慌,可很快又被急切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