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笛声悠扬清越,穿透太湖夜间的薄雾与风声,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暗合星斗运行的韵律,断断续续地传来。江疏影精神猛地一振!这调子,她在大都时,曾听“星槎”先生无意间哼起过,当时只觉奇特,此刻在这茫茫太湖之上听到,无异于迷航的船只望见了灯塔!
是“北溟”!一定是!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仔细辨认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是那座形似巨龟的岛屿,当地人称之为“洞庭东山”。她调整船帆,忍着腿上传来的阵阵抽痛,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小船,向着笛声的方向靠拢。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岛屿的不同。与其他岛屿的荒凉或戒备森严相比,东山岛沿岸可见修缮整齐的码头,甚至隐约能看到梯田和果林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颇有生机。那指引般的笛声,正是从半山腰一处亮着灯火的地方传来。
将小船在僻静处系好,江疏影拄着断桨,沿着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艰难地向山上攀爬。枇杷树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果实成熟时特有的甜香。这乱世之中,竟还有如此一片看似安宁的所在,让她恍如隔世。
接近那处灯火,是一座掩映在竹林中的雅致院落。笛声正是从院内传出。院门虚掩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江疏影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狼狈的仪容,轻轻推开了院门。
院内,一名青衫文士背对着她,正临窗吹笛。笛声在他指尖流淌,时而高亢如鹤唳九天,时而低回如潜龙在渊。听到门响,笛声戛然而止。
文士缓缓转过身,面容清雅,三缕长须,眼神温润中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正是久违的——“星槎”先生!
“江姑娘,别来无恙?”星槎先生放下竹笛,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
“星槎先生!”江疏影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一路的艰险、同伴的牺牲、肩负的重任,在看到这位神秘的引路人时,几乎要奔涌而出。
星槎先生目光扫过她苍白憔悴的脸色、湿漉漉的衣衫和明显行动不便的腿,微微叹了口气:“一路辛苦了。先坐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他引着江疏影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自有僮仆奉上热茶和几样精致的茶点。温热的茶水入喉,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江疏影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
“先生怎会在此?又怎知我会来?”她迫不及待地问出心中疑惑。
星槎先生拈起一块糕点,不紧不慢地道:“太湖乃江南腹地,水网中枢,各方势力交汇之所。‘北溟’在此,自有布置。至于姑娘的行踪……”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从你踏入江南那一刻起,便已在棋局之中。镇江血战,江阴突围,这太湖烟波,又岂能完全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江疏影心中一凛。果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北溟”的注视之下。这让她稍感安心,却也生出一丝莫名的寒意。
“先生,我……”她刚要提及怀中的令牌和情报,却被星槎先生抬手制止。
“姑娘带来的东西,关乎甚大,暂且不急。”他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下有一事,或许更需要姑娘参详。”
他拍了拍手。片刻后,院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江疏影绝未想到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那人一身商贾打扮,圆脸微胖,脸上带着惯有的、似乎人畜无害的笑容,只是眼神深处,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沉重。
竟是——晏几道!
“晏……晏大人?”江疏影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是与“北溟”的星槎先生在一起?
晏几道看到江疏影,也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江……江姑娘,没想到能在此地重逢。”他的目光扫过星槎先生,带着一丝敬畏,也有一丝无奈。
星槎先生淡淡道:“晏大人如今是‘北溟’的客人,也是……合作者。”
合作者?江疏影更加迷惑。晏几道不是一直代表着朝廷,甚至是主和派吗?怎么会与“北溟”合作?
晏几道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在石凳上坐下,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中的块垒:“江姑娘,不必惊讶。时局糜烂至此,镇江已失,江阴危在旦夕,临安城内却依旧争权夺利,醉生梦死!求和?拿什么和?不过是摇尾乞怜,等待屠刀落下罢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懑,与江疏影印象中那个圆滑世故的官员判若两人。
“晏大人是奉了朝中某位大佬的密令,前来太湖,与各路义军首领接触,探听……另立朝廷,以续国祚的可能性。”星槎先生平静地揭开了谜底。
另立朝廷!果然!梁破虏所言非虚!
江疏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无疑是石破天惊之举!但放眼当前,临安朝廷确实已令人失望透顶。
“然而,”星槎先生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此事千头万绪,困难重重。各路人马心思各异,难以统合;粮饷军械,更是捉襟见肘。更重要的是……”
他看向晏几道,语气带着一丝审慎:“临安那边,态度暧昧,是真心支持,还是借此清除异己?亦或是……又一个圈套?”
晏几道脸色一白,急忙道:“星槎先生明鉴!下官……下官此次确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而来!绝无虚言!只是……只是朝中局势复杂,下官人微言轻,许多事情,也难以保证……”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确定和惶恐。
江疏影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了然。星槎先生将她与晏几道凑在一起,绝非偶然。这是要借她这个从北地浴血归来、携带着关乎国运情报的“执砚人”的眼睛,来审视晏几道,审视这“另立朝廷”之事的真伪与可行性。
她沉默片刻,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向星槎先生,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先生,沈允明和阿阮他们……现在何处?可还安全?”
星槎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似乎对她的沉着很是满意:“沈公子与阿阮姑娘已随梁破虏部转移至太湖深处,暂时安全。姑娘不必挂心。”
听到沈允明和阿阮无恙,江疏影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晏几道,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晏大人,另立朝廷,非同小可,需有擎天之志,更需有济世之才与雷霆手段。不知大人与您身后之人,对此有何具体方略?又如何取信于这太湖之中,心怀忠义却饱经失望的各方志士?”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这一刻,她不再仅仅是一个传递情报的信使,而是以“执砚人”的身份,开始介入这足以影响天下格局的棋局。
洞庭东山的枇杷熟了,甜香弥漫。而这小小的院落之内,一场关乎江南命运、甚至大宋国祚的暗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