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声冰冷的判决，落槌定音。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陈默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的光亮闪了几下，最终熄灭。他瘫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如同风箱般拉扯，却吸不进多少氧气。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空洞感席卷了他，取代了之前的激烈挣扎。
没有回头路了。
他知道。从他决定将身份证信息发出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主动拆掉了自己与过去那个世界之间最后一道脆弱的栏杆，纵身跃入了一片未知的、翻滚着浓雾的深渊。
接下来是近乎凝固的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寒冷、饥饿、身体的酸痛再次清晰地回归感知，折磨着他，但此刻更像是一种背景噪音。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部 silent 的手机上。
它会响吗？那个“刘主任”真的会发机票过来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个恶劣的玩笑，或者更糟，他的身份信息此刻正在被用于某种他无法想象的犯罪活动？
恐惧和后悔的毒蛇再次抬起头，嘶嘶地吐着信子，想要噬咬他刚刚下定的决心。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反复的煎熬逼疯时——
叮咚！
一声清脆的邮箱提示音，如同天籁，又如同丧钟，骤然划破了黑暗和寂静！
陈默像触电般猛地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的手机，屏幕因为刚才的撞击有些失灵，他疯狂地戳了好几次，才终于点亮，颤抖着点开那个简陋的邮箱客户端。
收件箱里，赫然躺着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毫无规律的字母组合，主题却清晰地写着：“陈默先生——宏图国际机票行程单及接机安排”。
心脏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冷而麻木，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内容全是英文，排版粗糙，抬头有一个模糊不清、像是随便从网上下载的logo，旁边写着“hongtu International”。正文内容极其简略，只是说明附件的电子机票已出票，并提供了一个航班号、起飞时间（就在明天下午！）以及一个位于云南边境城市的机场名称。
最下方，用加粗的字体写着：“抵达后，请立刻联系接机人：王先生，电话：+66xxxxxxxxx（一个泰国号码？）。告知航班号，他会举牌接您。祝您旅途愉快，宏图国际期待您的加入！”
附件里，是一份pdF格式的电子机票行程单。
陈默瞪大了眼睛，几乎将脸贴到了冰冷的屏幕上，逐字逐句地审视着那份行程单。航班信息、他的姓名拼音、身份证号……全都准确无误！起飞时间、机场……一切都真实存在！
不是假的！竟然是真的！
对方真的给他出了机票！预付的！免费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扭曲的狂喜和巨大的 relief（解脱感），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冰冷的身体！让他几乎要痉挛起来！
有救了！真的有救了！母亲有药了！债务可以缓解了！他不用冻死饿死在这个肮脏的楼道里了！
那金色的、月薪两万的海市蜃楼，在这一刻，因为这张看似真实的机票，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触手可及！
他兴奋地几乎要喊出声，但随即，那冰冷的现实和残存的疑虑又像冷水般泼了下来。
去云南边境？接机人用泰国号码？为什么不是直接去东南亚某国？为什么搞得如此神秘曲折？
他立刻按照邮件里提供的“刘主任”的号码拨了回去，电话几乎是被秒接。
“喂？陈先生！收到行程单了吧？”刘主任的声音依旧热情，但似乎背景音嘈杂了许多，隐约还能听到其他人的说话声和电话声，显得异常“繁忙”。
“收到了…但是刘主任，为什么是去云南？不是直接去国外吗？还有这个接机人的电话…”陈默急切地追问，试图抓住一些确凿的东西。
“哦！这个啊！”刘主任一副“你多虑了”的语气，“云南那边是我们集团的一个重要中转和培训基地！所有新招聘的精英人才，都要先在基地进行为期一周左右的封闭式岗前培训和企业文化融入，了解一下最前沿的业务动态，顺便办一下临时的出入境手续。这样过去之后才能立刻上手，无缝衔接嘛！”
他的解释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甚至显得很“正规”。
“接机人小王是我们当地办事处的同事，负责接待和安排，您放心好了！绝对可靠！”刘主任的语气不容置疑，随即又变得急促起来，“陈先生，我这边马上要开个会，还有很多候选人要安排！您赶紧准备一下！别忘了明天准时到机场！直接拿身份证就能值机！到了那边，一切听小王安排！好了，先这样！”
不等陈默再问，电话再次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忙音响起。
陈默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刚刚升起的狂喜和兴奋慢慢冷却，再次被一种巨大的、不安的茫然所取代。
中转基地？封闭培训？办理手续？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似乎为之前的神秘和曲折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和……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
可是，机票是真的。这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深想。想多了，只会让自己再次陷入那令人绝望的犹豫和恐惧。他已经没有资格犹豫了。
现在，他面临最后一个，也是最现实的问题——他怎么去机场？
他现在身无分文。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难道要走过去吗？几十公里的路…
就在他再次陷入困境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某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网贷平台——是他之前海投简历时，无意中点开过的广告，当时鬼使神差地注册了，但从未使用过。
“【xx贷】恭喜您！您获得5000元紧急备用金额度！审核快，秒到账！解决您的燃眉之急！”
仿佛是命运又一次“恰到好处”的“安排”。
陈默看着那条短信，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
真是……一环扣一环啊。
他没有丝毫犹豫。点开链接，按照提示，机械地操作着。人脸识别，身份证拍照，填写资料……整个过程，他冷静得可怕，仿佛不是在申请一笔可能利滚利的高利贷，而是在完成一项早已注定的仪式。
几分钟后，手机提示音响起。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08月21日21:47完成现金交易人民币5000.00……”
钱，到了。
这轻易到来的、却蕴含着未知代价的5000块钱，像最后的燃料，注入了他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扛起地上那点可怜的行李，一步一步，走下了这栋充满霉味和绝望的居民楼。
他在路边拦了一辆黑车，报出机场的名字，司机报出一个离谱的价格，他没有任何还价，直接点头。
车子驶向机场。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向后掠去，光怪陆离，如同一个他永远也无法真正融入的幻梦。
这一夜，他是在机场冰冷的不锈钢座椅上度过的。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不敢合眼，手里死死攥着身份证和那部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
第二天，他用那笔网贷来的钱，买了一张最便宜的、前往云南边境城市的机票——诡异的是，打折后的机票，竟然比火车票还便宜。剩下的钱，他仔细收好，这是他去到那个“新世界”最初的本钱。
换登机牌，过安检，候机……整个过程，他都像一个梦游者，麻木而机械。周围是熙熙攘攘的旅客，有出差的白领，有旅游的家庭，有甜蜜的情侣……他们的世界，与他截然不同。
终于，登机的时刻到了。
他跟着人流，走向那架喷涂着航空公司标志的、巨大的金属飞鸟。通过登机廊桥时，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他挣扎了四年、最终却一无所获、甚至将他彻底吞噬的城市。
阳光刺眼，机场跑道向远方延伸。
他的眼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深切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扭曲燃烧的、孤注一掷的希望火焰。
他走进了机舱，找到了自己狭窄的座位。
系好安全带。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加速，巨大的推背感将他紧紧压在座椅上。
引擎轰鸣，盖过了一切声音。
飞机抬头，挣脱地心引力，冲向蔚蓝的天空。
地面的一切，迅速变小，变模糊，最终被云层隔断。
陈默透过舷窗，看着下方越来越遥远的、如同微缩模型般的城市，手指紧紧攥着那张廉价的机票存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脚下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所代表的一切——贫困、屈辱、绝望、还有那渺茫的温暖——都正在被他快速抛离。
而前方，是翻滚的云海，和云海之下，完全未知的、吉凶难料的命运。
飞机，正带着他，飞向那个无法回头的命运拐点。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