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海牙，欧洲刑警组织（Europol）总部。
与布加勒斯特的奢华、敖德萨港的混乱或是摩尔多瓦乡村的破败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咖啡因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混合气味。开放式办公区内，无数块屏幕闪烁着，键盘敲击声如同永不停歇的细雨。这里是欧洲层面打击严重有组织犯罪的神经中枢，试图从海量数据中梳理出那些跨越国境的黑暗脉络。
在专门负责追踪非法武器贩运的“武器与爆炸物工作组”（wpEE）区域，高级调查员马蒂厄·范·德·贝克正对着自己的三块显示器，眉头紧锁。他四十多岁，头发稀疏，穿着熨烫平整但款式过时的衬衫，眼神里带着长期面对混乱数据而产生的疲惫与执着。
最近几周，他从几个不同渠道收到了一些看似孤立、但放在一起却显得有些蹊跷的信息碎片。
第一份报告来自波兰华沙。一家负责处理退役军火的国有仓库在进行年度盘点时，发现库存记录与实际清点数量存在微小但持续的差异。缺失的主要是一些AK-74步枪和配套弹药，数量不大，分散在多次“训练损耗”和“正常报废”记录中，单独看毫不起眼。但负责盘点的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老管理员，他凭直觉在内部报告中标注了一句：“损耗模式异常，过于均匀。”
这份报告按照流程上传，几乎石沉大海。直到它作为成千上万份常规数据流之一，被Europol的数据挖掘算法标记为“潜在异常模式”，才出现在了范·德·贝克的待处理列表中。
几乎是同时，一份来自保加利亚索非亚的警方简报引起了他的注意。简报提到，在一次针对本地黑帮的突击行动中，缴获了一批武器，其中几支AK-74的序列号经过追溯，发现原本应该属于保加利亚军队的库存，记录显示已在三年前“销毁”。保加利亚方面认为这只是基层管理混乱和腐败的个例。
第三份，也是让范·德·贝克最在意的一份，来自乌克兰安全局（SbU）某地方分局的一份非正式情报交流。情报称，有迹象表明，一批数量不详的、原属乌克兰军队库存的btR系列装甲车零部件（包括发动机和变速箱），通过敖德萨港的“复杂渠道”流出了境外，最终目的地不明。SbU内部初步判断可能与德涅斯特河沿岸地区的走私网络有关，但调查因“地区敏感性”和“证据不足”而陷入停滞。
AK-74，btR零部件……这些都属于前华约体系的装备。丢失的数量单独看都不算惊天动地，但发生的时间段接近，且都涉及到从官方或半官方库存中“蒸发”。更关键的是，它们的潜在流向——波兰和保加利亚的丢失武器可能流向了巴尔干或中东，而乌克兰的零部件则指向了黑海走私路线。
范·德·贝克调出了欧洲范围内的武器黑市动态图。图上，几条传统的武器流动路线用红色箭头标出：从巴尔干向西欧，从东欧向中东，从北非向萨赫勒地区……但这些零散的失踪案，似乎没有完全契合任何一条已知的主要路线。它们更像是有选择性地、小批量地从不同源头汲取物资。
“不像那些咋咋呼呼的巴尔干军火商，也不像极端组织那种饥不择食的搜刮……”范·德·贝克喃喃自语，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这手法……更精细，更有耐心。像是在……备货？”
他启动了一个内部数据分析工具，输入了关键词：“AK-74 序列号异常”、“btR 零部件 非法出口”、“敖德萨 武器走私”、“德涅斯特 军火”。系统开始在海量的犯罪数据库、海关记录、金融交易报告（有限的）和开源情报中进行交叉比对。
几个小时过去了，屏幕上的结果依然稀疏。没有抓到大规模运输的痕迹，没有明显的资金链突破点（对方显然使用了高度匿名的支付方式），也没有哪个已知的大型军火贩子站出来宣称对这些交易负责。
线索模糊得像隔着磨砂玻璃看东西。但他多年的职业直觉告诉他，这背后一定有什么。这不是随机的腐败和零星的盗窃，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行动者非常了解东欧各国军事库存的管理漏洞和官僚体系的惰性，并且拥有将这些零散物资整合、运输出去的渠道和能力。
他起草了一份初步的分析报告，标题为：《东欧地区旧军火系统性流失初步观察》。在报告中，他谨慎地提出了假设：
“有迹象表明，可能存在一个新的、组织严密的采购网络，正在东欧地区（重点关注波兰、乌克兰、保加利亚、摩尔多瓦及德涅斯特河沿岸地区）系统性、低姿态地收购特定类型的苏制武器装备及零部件。该网络行事低调，善于利用官方库存管理漏洞和边境管控盲区，其最终目的和规模尚不明确，但具备潜在的重大威胁。”
他将报告提交给了自己的上级，并建议：
“1. 提升此系列事件的内部关注等级。
2. 协调相关成员国执法机构，加强对涉及军事库存管理的内部审计和监管。
3. 寻求与乌克兰、摩尔多瓦等源头国家执法部门进行更深入的情报共享与合作，重点关注敖德萨港及德涅斯特河沿岸地区的异常物流活动。
4. 监控黑市上特定型号苏制装备的价格和流通情况。”
报告在Europol内部引起了一些注意，但远未达到警报级别。毕竟，欧洲面临的恐怖主义威胁、跨国毒品贩运和网络犯罪等优先事项堆积如山。这样一个线索模糊、没有造成即时危害的“旧军火流失”问题，只能被列为“持续监测”项目。
范·德·贝克知道，调查才刚刚开始，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寻找一只刻意隐藏自己的狐狸。他需要更多的线索，一个突破口。他关掉报告界面，深吸一口气，继续埋首于无穷无尽的数据海洋中，试图抓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东欧阴影深处的蛛丝马迹。
他并不知道，他正在寻找的这只“狐狸”，刚刚在摩尔多瓦北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隐蔽的巢穴。而他嗅到的，仅仅是那巢穴中隐约飘散出来的、混合着钢铁、机油和贪婪的气味。
风暴，尚在遥远的云端积聚第一丝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