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内的混乱与悲声,并未因李斯的闭门疾书而有丝毫减缓。限期一日日逼近,被驱逐的客卿队伍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着向东流淌。李斯终究未能完全置身事外,在最后的期限到来时,他也不得不带着简单收拾的行装,汇入了这支出城的凄凉洪流。
他雇了一辆简陋的牛车,车上除了必要的衣物和干粮,最重要的便是那几卷他视若性命的竹简——既有他尚未完成的政论文章,更有那封正在他腹中反复酝酿、几乎要破茧而出的《谏逐客书》的腹稿。他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哭天抢地,也没有愤愤不平地咒骂,只是沉默地坐在颠簸的牛车上,目光深邃地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咸阳城楼,那巍峨的轮廓在尘土和泪眼中模糊,却更加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底。
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但内心深处那点不甘的火星,却在这离别的凄风苦雨中,顽强地燃烧着,并且越烧越旺。
队伍行进缓慢,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有官吏盘查刁难,有同行者因病或体力不支倒下,有车辆损坏需要修理……短短数日,李斯便饱尝了世态炎凉与流亡的艰辛。他身上的钱财在打点关卡、支付车资后已所剩无几,往日里“郎中”的身份此刻不仅不能带来任何便利,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嘲笑。
当他随着人流,终于抵达秦国东出的雄关——函谷关时,已是身心俱疲。函谷关巍然耸立,两侧山势险峻,仿佛一道巨大的闸门,将关中的秦国与关东的六国截然分开。出了此关,便算是正式离开了秦国疆域。
关隘之前,更是人满为患。无数被驱逐的客卿及其家眷聚集于此,等待过关。哭声、骂声、哀求声、官吏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乱世流离的悲惨图景。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绝望的气息。
李斯没有急于去排队过关。他在关隘附近找了一家最为简陋、价格也最便宜的“逆旅”(客栈)住了下来。这家逆旅条件极差,房间狭小阴暗,被褥潮湿,空气中飘散着霉味,但对于此刻囊中羞涩、且心怀异志的李斯而言,这里却是最合适的落脚点。
他需要一个相对安静、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来完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也是风险最大的一次“创作”。
入夜,函谷关外风声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哭泣。逆旅的房间内,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着,将李斯伏案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格外孤独而执拗。
他摊开准备好的、相对整齐的空白竹简,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郁结、不甘、智慧与勇气都凝聚于笔端。墨已研浓,笔已润饱。
是时候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落笔写下开篇,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开门见山,直指“逐客”之策是错误的!这需要何等的胆量!在秦王盛怒、诏令已下的时刻,直接批评王命“过矣”!
但他并非鲁莽之辈。他深知,要想打动那位年轻气盛、刚经历背叛而变得多疑的秦王,绝不能仅仅诉诸个人委屈或道德说教,必须站在秦国最高利益的制高点上,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和逻辑,让秦王自己意识到错误。
于是,他笔锋一转,开始追溯历史,历数那些对秦国崛起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客卿”功绩: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孙支,这五位奠定秦国霸业基础的股肱之臣,无一例外,全都不是秦国人!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商鞅,卫国人!他的变法,是秦国由弱转强、奠定帝业根基的关键!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张仪,魏国人!他的连横策略,瓦解了六国合纵,为秦国东出扫清了障碍!
“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范雎,魏国人!他的“远交近攻”之策,进一步明确了秦国的扩张方向,强化了王权!
他一桩桩,一件件,将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和他们为秦国建立的赫赫功勋罗列出来,形成了一股无可辩驳的历史洪流!这洪流仿佛在叩问嬴政:如果没有这些“客卿”,焉有今日之强秦?!
紧接着,他的笔触变得更加犀利,运用了一系列精妙绝伦的比喻: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陛下您享受的珍宝、佩戴的利剑、乘坐的骏马、使用的旗帜乐器,哪一样是秦国本土生产的?您不照样很喜欢吗?
笔锋再次回转,直指核心:
“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现在选取人才却不然。不问行不行,不论是非曲直,不是秦国人就赶走,是客卿就驱逐。这样做,就是看重声色珠玉,而轻视人民(人才)了。这可不是能统一天下、制服诸侯的方法啊!
然后,他掷地有声地抛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警句: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泰山不拒绝泥土,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河海不挑剔细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王者不排斥民众,所以能彰明他的德行!
反之呢?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现在却抛弃百姓去资助敌国,拒绝宾客去让诸侯成就功业,使得天下贤士退缩而不敢向西,停步不入秦国,这叫做“借武器给敌寇,送粮食给盗贼”啊!
最后,他再次强调利害,语气恳切而沉痛: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东西不产在秦国而值得珍爱的很多;士人不生在秦国而愿意效忠的也很多。如今驱逐客卿来帮助敌国,减少本国人口而增加敌国的力量,对内使自己虚弱,对外又和诸侯结怨,要想求得国家没有危险,那是不可能的!
写到这里,李斯掷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篇文章一气呵成,逻辑严密,论据充分,词采斐然,既有历史的厚重,又有比喻的精妙,更有对利害关系的透彻分析。他将个人的命运与秦国的前途紧紧捆绑,将自己的谏言包装成了为国家社稷着想的忠贞之论。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竹简,确认没有错漏,然后用细绳小心捆扎好。
窗外,天色已近黎明。函谷关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
他知道,这卷竹简一旦送出,便再无回头路。若秦王采纳,自是柳暗花明;若秦王震怒,他李斯恐怕连这函谷关都出不去,便要身首异处。
风险巨大,但他别无选择。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逆旅,在关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仔细寻觅。他需要找到一个看起来可靠、并且愿意为了重金冒险返回咸阳送信的信使或驿卒。这并不容易,因为返回咸阳意味着可能被卷入是非,甚至被迁怒。
最终,他花费了身上仅存的大部分钱财,找到了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且似乎急需用钱的年轻驿卒。李斯将竹简郑重交给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此信,务必亲手交到咸阳宫谒者手中,言明是前郎中李斯,于函谷关外,冒死上书大王!此事关乎你的赏赐,也关乎……你的性命,务必快马加鞭,不得有误!”
那驿卒掂量了一下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又看了看李斯那决绝而充满压迫感的眼神,一咬牙,重重点头:“先生放心!小人定不辱命!”
说罢,驿卒将竹简小心揣入怀中,翻身跃上一匹快马,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着来路——咸阳的方向,猛抽一鞭!
骏马嘶鸣,四蹄腾空,踏起一路烟尘,向着西方那轮刚刚升起的朝阳,绝尘而去。
李斯站在逆旅门口,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和扬起的尘土之中。
他的命运,秦国的国运,乃至天下未来的走向,似乎都系于那卷疾驰向咸阳的竹简之上了。
此刻的他,身无长物,前途未卜,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这函谷关外的逆旅中,怀着志忑与期望,等待那未知的、将决定他生死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