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装着太子丹头颅、铺着厚厚石灰的木匣,被燕国使臣颤巍巍地捧到秦军主帅王翦面前时,这位老将军的反应,远比蓟城内那位自作聪明的燕王喜所想象的要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王翦甚至没有亲自打开匣子查验,只是示意身旁的军法官上前。军法官掀开一条缝,仔细看了看里面那颗经过处理、面目依稀可辨、凝固着惊恐与不甘表情的首级,然后对王翦微微点了点头。
帐内众将,包括憋着一股劲想要复仇的辛胜,都屏息看着王翦。
王翦的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挥了挥手,让那几乎吓瘫的燕国使臣退下,然后对帐下诸将说道:
“燕王喜,昏聩至此,竟以为一颗头颅,便可抵偿行刺陛下之罪,便可换得我大秦数十万将士止步?可笑,更可悲!”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蓟城的位置。
“传令三军!燕王喜杀子求和,其行卑劣,其心可诛!此等无德无义之君,更当彻底铲除!加速合围,三日内,本帅要站在蓟城的城头!”
王翦的态度,清晰地传达了两个信息:第一,陛下(嬴政)的意志是灭燕,太子丹的人头只是利息,本金(燕国)必须一并收回!第二,燕王喜这种杀子求饶的举动,在崇尚力量和纪律的秦军看来,非但不能赢得尊重,反而更加令人不齿,坚定了他们必须将其彻底消灭的决心。
秦军的攻势,非但没有因为太子丹的死而有丝毫减缓,反而如同被注入了新的动力,变得更加迅猛和残酷!
蓟城的末日,终于到了。
失去了最后一丝侥幸心理(或许还带着被秦国“背信弃义”的委屈?),燕国的抵抗在秦军排山倒海的攻击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灯笼。
王翦指挥下的秦军,战术明确而高效。辛胜所部猛攻南门,其他将领分攻东、西诸门,巨大的攻城锤撞击着城门,抛石机将燃烧的火油罐和巨石雨点般砸向城头,弩箭更是密集得让守军抬不起头。
城内的守军本就士气低落,得知太子丹被杀(官方说法是暴毙,但真相早已流传开来)用以求和却遭拒后,更是军心涣散。许多士兵开始成建制地逃亡,或者干脆在军官带领下向秦军投降。
燕王喜在宫殿里,能清晰地听到城外震天的喊杀声和越来越近的城墙崩塌声。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逃命的急切。
“快!快收拾!从北门走!去辽东!去辽东!” 燕王喜如同疯癫一般,催促着宫人和仅存的护卫。金银珠宝贵重物品装了一车又一车,而他的妃嫔、王子王孙们则哭喊着,在混乱中挤作一团,争抢着登上逃难的马车。什么祖宗基业,什么君王体面,在生死面前,都成了可以随时抛弃的累赘。
当秦军先锋的黑色旗帜终于出现在蓟城街道上时,燕王喜的车驾,在一支还算完整的王室卫队保护下,如同丧家之犬,仓皇地从北门涌出,头也不回地向着更北方、更寒冷、也更荒凉的辽东地区逃去。
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座陷入火海、哭喊震天、正在被秦军彻底接管和清洗的故都。
蓟城,陷落。
燕国,实质上已经灭亡。虽然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国王在逃,但他的国家,他的都城,他的军队主力,都已烟消云散。
燕王喜的逃亡之路,充满了艰辛和屈辱。追兵的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使得他们不敢有任何停歇。沿途的城邑,要么已经望风而降秦,要么就是紧闭城门,不敢接纳这位引来滔天大祸的亡国之君。补给变得异常困难,原本浩浩荡荡的王室车队,在不断减员和抛弃辎重后,变得越来越稀疏。
当他们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入辽东这片苦寒之地时,景象更是令人绝望。这里地广人稀,城池简陋,气候寒冷,与相对富庶的蓟城周边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也让这些习惯了宫廷温软生活的王公贵族们瑟瑟发抖。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绝境的土地上,燕王喜竟然找到了一个“难兄难弟”——代王嘉。
代王嘉,是那位在赵国灭亡时,带领一部分宗室和军队北逃,并在代地(今河北蔚县一带)自立为王的赵国公子。在秦军猛烈的攻势下,代地也未能守住,他不得不继续向北流亡,最终也来到了辽东,占据了一个不大的城邑(比如襄平,今辽宁辽阳),勉强维持着一个流亡政府的架子。
两个失国的君王,在辽东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相遇了。场面颇有些滑稽和悲凉。
燕王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而代王嘉看到燕王喜带来的虽然残破但还算有点规模的军队和王室资源,也觉得多了一份力量(或者说,多了一个垫背的)。
于是,一个脆弱的“燕代联军”或者说“辽东流亡政府”就此诞生。燕王喜依旧是“燕王”,代王嘉依旧是“代王”,两人名义上平等,实则各怀鬼胎。燕王喜觉得自己资格老,带来的“本金”多,理应主导;代王嘉则觉得自己是“独立”的,只是暂时合作,并且对燕王喜杀子求和的行为私下里极为鄙夷。
他们的“联军”,主要由以下几部分构成:
1. 燕王喜带来的王室卫队和部分残军,士气低迷,思乡情切。
2. 代王嘉原有的代地残部,同样疲惫不堪,对前景悲观。
3. 少量被秦军压迫、逃入辽东的原燕、赵地区的部族武装,他们更多是为了自保,对这两个流亡君王并无太多忠诚可言。
这样一支拼凑起来的军队,缺衣少食,装备不整,内部矛盾重重,其战斗力可想而知。他们所谓的“负隅顽抗”,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的本能挣扎,以及……两个亡国之君为了维持最后一丝体面的自我安慰。
蓟城陷落、燕王喜北逃的消息传回王翦大营。王翦并未感到意外,他深知除恶务尽的道理。
“大将军,末将愿率一旅之师,北上辽东,擒拿燕喜、代嘉,献于陛下阶下!” 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请战者是李信。
这位曾经因轻敌而在伐楚战争中遭遇惨败的年轻将领,此刻眼中燃烧着强烈的、想要洗刷耻辱的火焰。伐燕之战,他作为王翦的部将,一直渴望能有机会独当一面,立下大功,重新证明自己。
王翦看着李信,目光深邃。他理解李信的心情,但也深知辽东地处偏远,环境恶劣,燕代残部虽弱,但困兽犹斗,且地理不熟,追击并非易事。
“李将军,” 王翦缓缓开口,“辽东路远,补给困难,燕代残敌,虽如丧家之犬,然不可轻忽。你率三万精锐步骑,携两月之粮,北上追击。切记,稳扎稳打,以清剿、震慑为主,不必急于求成,务求斩草除根,勿使死灰复燃!”
王翦的嘱咐,既是提醒,也是约束。他给了李信戴罪立功的机会,但也用“稳扎稳打”四个字,给他套上了笼头,防止他再次因冒进而吃亏。
“末将谨记大将军教诲!必不辱命!” 李信慨然领命,斗志昂扬。
很快,一支由李信率领的三万秦军精锐,离开了蓟城地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沿着燕王喜逃亡的路线,一路向北,追入了辽东。
辽东的苦寒,对秦军同样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但严明的纪律、相对充足的补给(尽管运输艰难),以及旺盛的求战欲望,使得李信军队的战斗力,远非那支苟延残喘的燕代联军可比。
李信采取的策略灵活而凶狠。他并不急于寻找燕代联军主力决战,而是像梳子一样,逐一扫荡辽东那些被燕代势力控制的或可能提供支援的城邑、部落。每下一地,便宣告秦法,肃清“余孽”,建立临时据点,确保后勤线路。
面对秦军步步紧逼、如同剥笋般的清剿,燕王喜和代王嘉的“联军”节节败退。他们不敢与李信正面交锋,只能不断向更偏远、更荒凉的地方退缩。粮草补给愈发困难,士兵们在严寒和饥饿中瑟瑟发抖,逃亡者日众。两个君王之间的矛盾也开始公开化,互相指责对方应对不力,消耗了本就不多的资源。
辽东的天空,阴沉寒冷。
燕代联军的营地里,弥漫着绝望和压抑的气息。
他们如同被困在冰原上的伤兽,虽然还在喘息,但谁都明白,覆灭的命运,只是时间问题。李信的秦军,正在外面耐心地、一步步地收紧包围圈,等待着最终致命一击时刻的到来。
而远在咸阳的嬴政,收到王翦关于蓟城已克、燕王喜北遁、李信已率军入辽东追击的奏报时,只是淡淡地批了一个“可”字。
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地图上最后一个还未被插上黑色旗帜的区域——齐国。
燕代的残余,不过是疥癣之疾,李信足以料理。
真正的收官之战,即将在东方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