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的指针,稍稍往回拨动那么一点点,拨回到那封致命的矫诏如同乌云般笼罩上郡军营之前,去感受一下那片土地上,最后一段短暂而珍贵的宁静时光。
上郡,帝国的北疆锁钥。这里没有咸阳宫阙的雕梁画栋,没有巡游队伍的旌旗招展,有的只是苍茫的黄土,呼啸的北风(虽然时节未至凛冬,但寒意已显),以及连绵不绝、如同巨龙脊背般蜿蜒在群山之间的长城雏形。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皮革和马粪混合的、独属于边塞的粗犷气息,还有一种紧绷的、时刻警惕着北方胡骑的肃杀之气。
然而,在这片以坚硬和冷峻为底色的土地上,却因为两个人的存在,而注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温和与秩序。
公子扶苏,这位帝国长子,被父皇“发配”至此担任监军,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若说初来时的苦闷与失落早已被时间冲刷得淡了,倒也不尽然。只是,他将那份对咸阳的复杂情感,对父皇的敬畏与不解,以及对自身理念的坚持,都深深埋藏了起来,转化为对眼前职责的恪尽职守。
他并未因自己是皇子而养尊处优。时常能看到他身着简朴的常服(而非华丽朝服),在蒙恬的陪同下,巡视边防,登上烽火台极目远眺,深入士卒营房询问冷暖,甚至偶尔还会与那些被征发来的民夫聊上几句,听听他们的乡音与愁苦。他那张继承了嬴政部分棱角、却又因仁厚气质而显得柔和许多的脸上,常常带着一种沉思的表情。他在观察,在学习,在思考这片土地和这些人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将士们起初对这位空降的“公子监军”颇多揣测,担心他是来镀金或者找茬的。但时间久了,大家发现,这位公子似乎……不太一样。他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对待士卒虽然谈不上亲密无间,但也绝无苛责羞辱,反而会在一些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士卒争取些微薄的福利,或者对某些过于严苛的军规提出商榷。尽管他的许多“仁政”想法在蒙恬看来有些天真,难以在冰冷的军法中完全推行,但这份心意,还是让基层的士卒们对这位仁厚的公子颇有好感。私下里,人们不会称他“殿下”或“监军”,而是带着几分亲近地叫他“扶苏公子”。
这一日,秋高气爽,阳光正好,驱散了些许边塞的寒意。扶苏与蒙恬照例一同巡视一段新近加固的城墙。
蒙恬,这位帝国宿将,鬓角已染微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他指着前方一处新筑的敌台,对扶苏讲解着其战略作用,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公子请看,此台建于此处,可与左右烽燧呼应,视野开阔,胡骑若从此处山谷潜行,必难逃哨探之眼……”
扶苏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提出一些问题:“将军,此段城墙民夫役卒,听闻多有来自楚地者,水土不服,病者甚众,可否从军医药营中拨付些草药?虽杯水车薪,亦能稍安人心。”
蒙恬闻言,花白的眉毛动了动,心中暗自摇头。这位公子,心肠是好的,就是……总把问题想得简单了些。军中医药资源本就紧张,优先供应作战士卒是铁律。但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委婉道:“公子仁心,末将感佩。然军中医药自有法度,需保障战力。此事……容末将稍后与军需官商议,看看能否从别处调剂些许。”
这就是他们典型的相处模式:蒙恬负责现实的、冷硬的军事考量,扶苏则总是不自觉地带上人文的、柔软的关怀。两人时有理念上的小碰撞,但彼此尊重,目标一致,倒也配合默契。
正当蒙恬准备再向扶苏解释一下边境斥候布防的调整方案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巡视的宁静!
只见一骑快马沿着城墙下的驰道狂奔而来,马上的斥候脸色紧张,还未到近前,便已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高声禀报:
“报——!将军!公子!营门外有咸阳使者持节而至,宣称带来皇帝陛下紧急诏令!请将军与公子速回大营接诏!”
“咸阳使者?紧急诏令?”
扶苏与蒙恬同时一怔,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皇帝陛下此刻应该正在东方巡游,为何会有紧急诏令直接送到这北疆前线?而且还是持节使者亲自送达?这规格,这方式,都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云,悄然掠过扶苏的心头。是父皇的身体……?还是咸阳出了什么变故?亦或是……与自己有关?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多次上书直言劝谏的往事,心中微微一沉。
蒙恬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老将军的直觉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危险气息。但他毕竟是久经风浪之人,面上不动声色,沉声对斥候道:“知道了。回报使者,我等即刻便回!”
斥候领命,翻身上马,又疾驰而去。
蒙恬转向扶苏,语气沉稳,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公子,陛下此时遣使前来,必有要事。我等需速回营接诏。”
扶苏点了点头,努力压下心中的那一丝不安,整理了一下因为巡视而略显凌乱的衣袍。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两人不再多言,在亲兵护卫下,翻身上马,朝着军营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上,秋风拂面,却带不走那份突然降临的沉重感。沿途遇到的士卒们,看到将军和公子行色匆匆,面色凝重,也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收敛了笑容,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紧张。
回到戒备森严的中军大营,气氛更是肃穆到了极点。得知皇帝使者持节而来,所有在营的高级将吏,无论正在做什么,都立刻放下手中事务,迅速赶到中军大帐前,按品级肃然排列。没有人交头接耳,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营门方向,心中揣测着这突如其来的诏令,究竟会带来怎样的消息。
是嘉奖?是申饬?还是……更惊人的变故?
扶苏与蒙恬快步走到队列的最前方,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保衣冠端正,神情庄重。扶苏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一些,但他微微抿紧的嘴唇和偶尔闪过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蒙恬则如同山岳般矗立在那里,面色平静,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等待猎物出现的苍鹰,仔细审视着营门外的一切动静。
整个军营,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以及战马偶尔不耐的响鼻声,点缀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那来自遥远帝都(或者说,来自巡游途中)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使者,和他手中那封未知的诏书。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上郡军营的肃穆等待中,缓缓扣合,发出了一声轻微却致命的——“咔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