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那一声“接诏谢恩”,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扶苏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上。那把被护卫捧到他面前的宝剑,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毫无温度的光芒,仿佛毒蛇的信子,嘶嘶地催促着他生命的终结。
全场死寂。所有将吏的目光,都聚焦在扶苏身上,充满了惊骇、同情、不解,以及一丝丝自身难保的恐惧。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扶苏的反应,是典型的、符合他性格和所受教育的悲剧性回应。
他并没有去质疑诏书的真伪,也没有去愤怒地反驳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的思维,仿佛瞬间被拉回到了咸阳宫中,拉回到了与父皇最后一次激烈争执的那个时刻——那场关于“坑儒”的可怕风暴。
他仿佛又看到了父皇那暴怒到扭曲的面容,听到了那如同雷霆般的呵斥:“逆子!尔安知天下事!腐儒乱政,不杀不足以震慑人心!尔屡次三番与朕相左,可是欲效那儒家,行那迂阔仁政,坏我大秦法度乎?!”
当时,他跪在冰冷的地上,据理力争,涕泪交加,恳求父皇收回成命,哪怕只是放过那些年迈的、或许只是说了几句不合时宜话的博士。他引经据典,谈仁政,谈民心,谈帝国的长久治安。
然而,换来的只是父皇更加狂暴的怒火和一句冰冷的“给朕滚去上郡!好好看看边关的烽火,想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国之道!”
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无奈、悲伤,以及对父皇刚愎自用、严酷寡恩的深深失望。但他从未想过“怨恨”,更谈不上“诽谤”。他只是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理念是正确的,是为了帝国好。
可现在,这封诏书,将“诽谤”、“怨望”、“不孝”这些他最无法承受的罪名,狠狠砸在了他的头上!
在极度的震惊和悲痛过后,一种奇异的、近乎绝望的“明悟”占据了他的心神。他或许在想:是了,定然是如此。父皇从未真正原谅过我那次顶撞。他对我这个推崇儒术、屡次违逆他心意的长子,早已失望透顶,甚至……心生厌恶。我这“不孝”的罪名,在父皇心中,恐怕早已坐实。如今,他巡游在外,或许是身体不适,或许是听了什么谗言,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底清除我这个“不肖之子”了……
这个自我推导出的“逻辑”,像一条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住。他将所有不合理之处——比如为何突然赐死,为何用如此牵强的罪名——都归结为父皇对他长久积累的不满的总爆发。他甚至觉得,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一个与强大父亲理念不合的儿子的必然结局。
“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这句古老的训条,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轰鸣。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那柄象征着父命和死亡的宝剑,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焦急、惶恐的面孔,最后,目光落在了身边那位须发戟张、怒火中烧的老将军蒙恬身上。
蒙恬看到扶苏那死灰般的眼神和几乎放弃一切挣扎的神情,心中大急!他知道,扶苏这是钻了牛角尖,被“孝道”和“父命”彻底压垮了!
“公子!不可!”蒙恬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扶苏的手臂,那力量之大,几乎让扶苏感到疼痛。他必须用这种方式,将扶苏从那种自我毁灭的恍惚状态中拉回来!
“公子!你醒醒!”蒙恬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动着扶苏的耳膜,也震动着全场所有人的心,“此事蹊跷!大有蹊跷啊!”
他不再顾忌那使者在场,必须将利害关系剖析清楚:
“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
(陛下在外巡游,没有立太子,派我率领三十万军队守卫边疆,公子您做监军,这是天下的重任啊!)
蒙恬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名脸色微变的使者,声音更加洪亮,是说给扶苏听,也是说给全场将吏听:
“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
(现在只有一个使者来,您就立刻自杀,怎能知道其中没有奸诈?!)
他紧紧盯着扶苏的眼睛,语气急切而恳切,几乎是在哀求:
“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
(请您再请示一下,请示之后再死也不晚!)
这番话,理性,冷静,切中要害!如同一盆冰水,试图浇醒沉浸在伦理痛苦中的扶苏。皇帝在外,未立太子,让他们手握帝国最精锐的三十万大军,这本身就是极大的信任(或者说,是极大的制衡)。怎么可能如此儿戏,仅凭一个使者,几句漏洞百出的指责,就轻易赐死?这不符合政治逻辑,不符合皇帝一贯的行事风格!这背后,极有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周围的将吏们闻言,纷纷点头,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是啊,蒙恬将军说得对!这太不正常了!公子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
然而,此时的扶苏,内心正被两种巨大的力量撕扯着。
一边,是蒙恬代表的理性、现实和对生命的珍视。他何尝不知道蒙恬说得有道理?那诏书来得突兀,罪名牵强,处处透着诡异。求生的本能,以及一丝对真相的渴望,在他心底微弱地闪烁着。
但另一边,是那如同泰山压顶般的“父命”和“孝道”。在他的价值观里,父亲(尤其是皇帝父亲)的意志是至高无上的,不容置疑的。如果父皇真的认为他“不孝”,真的想要他死,那么他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更大的“不孝”。他甚至偏执地认为,如果自己此刻犹豫、质疑、反抗,那才是真正坐实了“不孝”和“不忠”的罪名,将会让蒙恬将军和所有为他说话的人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仿佛看到自己若抗命不死,会给帝国带来动荡,会给蒙恬带来灾祸,会让自己真的成为一个“逆子”!
在这种极端的内外交困下,那源于儒家思想的、近乎迂腐的“孝道”观念,最终压倒了他对生命的留恋和对真相的探求。
他流着泪,看着苦苦劝阻的蒙恬,那眼神充满了绝望、感激,以及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他用一种心如死灰、却又异常清晰的语气,对蒙恬,也是对自己,说出了那句最终断绝所有生机的话: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父亲命令儿子去死,还有什么可再请示的呢!)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它彻底封死了理性探讨的可能,将他自己牢牢绑在了“孝子”的祭台上!
“公子!糊涂啊!”蒙恬痛心疾首,几乎要老泪纵横!他抓着扶苏手臂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却感觉扶苏的意志,如同流沙般,正从他的指缝中迅速溜走。
就在这时,那名使者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耐烦和浓浓的威胁意味:
“扶苏!陛下诏令,岂容尔等在此拖延商议?!莫非真想抗旨不遵,罪加一等吗?!速速接剑谢恩,休要贻误时辰!”
他身后的护卫也上前一步,手按刀柄,杀气腾腾,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使者的催促,如同最后一道催命符,彻底击垮了扶苏心中那本就微弱不堪的犹豫。
他缓缓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挣脱了蒙恬那如同铁钳般的手。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柄冰冷的宝剑上。
内外的压力,忠孝的困境,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残酷的、唯一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