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感沿着脊椎急速攀升,如同一条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陈启明强迫自己站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刺痛维持着濒临崩溃的清醒。
孙传庭的亲兵还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涕泪交加,带来的消息却字字如刀,将深夜的死寂劈得粉碎。
“京营恐有剧变…万事小心,切莫轻举妄动!”
这不是警告,这是遗言。
是孙传庭在缇骑临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拼死送出的最后信号。
“李总旗!”
陈启明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变形,却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反常平静。
“末将在!”
李总旗应声而入,甲叶铿锵,他的脸色在烛火下显得异常苍白,显然也已听到了风声。
“即刻起,制造局全面戒严,级别提到最高!许进不许出!”
“所有工匠、杂役,立即集中到东院工坊,由你亲自带队看守,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一兵一卒、一针一线!”
“缇骑全员武装,暗哨全部撤回,加强明岗,所有制高点、出入口,弓弩上火铳上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巡逻!”
“后山密营立即封闭,入口用巨石垒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末将遵命!”
李总旗凛然抱拳,转身疾步而出,沉重的脚步声在廊下回荡。
陈启明深吸一口凛冽的夜气,转向惊魂未定的孙府亲兵,用力将他搀扶起来。
“你立刻回去,告诉府上管事,紧闭门户,谢绝一切访客。”
“无论谁来盘问,哪怕是兵部、都察院的人,一概推说不知情,一切等孙军门的消息。”
“越是这个时候,府里越要稳得住,不能自乱阵脚,给外人可乘之机。”
送走一步三回头的亲兵,书房内彻底只剩下他一人。
死寂如同实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对方出手太快、太狠了!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直接斩断了他最有力、也是最关键的臂膀。
这不仅仅是打击,更是最赤裸的示威。
下一个目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必然轮到他陈启明和这座制造局。
绝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立刻弄清楚,敌人到底是谁?这把致命的刀,究竟从哪个方向砍来?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两张信笺,墨汁研得极浓,下笔却异常沉稳。
第一封,写给徐光启,只有寥寥数语:“近日天气骤寒,不知光启公风寒可曾痊愈?晚辈甚为挂念。”
——“天气骤寒”暗指局势突变,“风寒痊愈”则是试探徐光启自身的处境和态度。
第二封,写给襄城伯李守锜,措辞更为谨慎:“新得闽地秋茶少许,品质尚可,已备好,盼伯爷得暇品鉴。”
——“闽地秋茶”暗指郑芝龙线索,“盼品鉴”则是试探这位京营提督在此事上的立场和可能提供的庇护。
两封信都没有署名,内容隐晦至极。
他唤来两名绝对忠诚、身手最好的缇骑,低声吩咐:“从不同的路线走,务必亲手交到徐府和伯爷府上的心腹管家手中,若遇盘查,立即销毁信件,自身安全为第一要务。”
看着两名缇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陈启明的心却悬得更高。
这微弱的试探,在巨大的风暴面前,能激起多大的回响?
然而,没等到任何回音,次日黎明,灰白色的天光刚刚透出云层,更直接、更凶狠的打击便已降临。
兵部武库司的赵郎中,带着几名户部精通算学的吏员和两名面色冷峻的都察院御史,在一队盔明甲亮的兵部缇骑护卫下,径直闯入了制造局大门,气势汹汹。
“陈主事,”赵郎中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切,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部堂大人听闻贵局近日连出‘意外’,损耗颇大,甚是担忧啊。”
“特命本官前来,稽核贵局近一年的所有账目物料进出记录,以防有小人中饱私囊,毁了主事您的清誉。”
他特意加重了“意外”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昨日被“流弹”击穿的库房屋顶和焦黑的棚户废墟。
陈启明面无表情,袖中的拳头握紧,面上却波澜不惊,侧身让开道路。
“账房库房皆在此,赵郎中,各位大人,请便。”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制造局内再无往日叮当作响的劳作声。
取而代之的是算盘珠子急促密集的噼啪声,以及吏员们翻箱倒柜、呵斥盘问的喧嚣。
空气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每一个工匠、缇骑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愤怒,却只能强忍着。
每一笔非常规的采购支出,每一件损耗的稀缺物料,尤其是标注为“海外奇矿”和“后山密营专用”的项目,都被反复诘问,记录在案。
陈启明始终冷眼旁观,心中雪亮——查账是假,罗织罪名才是真!
日头西斜,赵郎中终于拿着一摞厚厚的账本,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一直静立在院中的陈启明面前。
“陈主事,”他拖长了语调,用手指敲打着账本,“这账目…嘿嘿,可是有些不清不楚之处啊。”
“尤其是这几笔采购所谓海外‘奇矿’的巨额款项,还有后山密营那般巨大的耗用,只见投入,不见产出,这…似乎很难对上数啊?”
图穷匕见。
他们果然从最不容易说清楚的账目和物料下手,要坐实他“贪墨军资”、“账目混乱”的罪名,为后续更严重的指控铺平道路。
“赵郎中,”陈启明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制造局一应收支往来,皆有兵部核销印信存档可查,笔笔皆有来龙去脉。”
“所谓不清不楚,不知具体是何所指?若贵司确有疑问,不妨将所有这些原始票据、凭证一并封存,即刻移送有司详查,陈某愿意配合到底。”
他态度强硬,毫不退缩。
此刻若露出一丝怯懦,立刻就会被这群饿狼撕得粉碎。
赵郎中没料到他如此硬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冷哼一声:“哼!牙尖嘴利!这些账目自然要带回部里,慢慢查个水落石出!我们走!”
兵部的人悻悻而去,却故意留下了那两名都察院的御史,美其名曰“协助厘清细节”,实则为监视,将制造局置于无形的软禁之中。
夜色再次笼罩下来,比前一晚更加沉重。
书房内,烛火摇曳。
陈启明疲惫地揉着发胀的眉心,太阳穴突突直跳。
账目这一关,凭借过往的谨慎和手续齐全,暂时顶住了。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风暴的前奏。
对方准备充分,后续必然有更狠辣的杀招。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敌人藏在暗处,手段层出不穷,而他只能被动接招。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极轻地敲响了,声音带着迟疑。
“大人…”
是翘儿的声音,比平日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启明心中一凛,迅速收敛情绪:“进来。”
翘儿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进来,轻轻放在书桌角落。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而是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几乎难以听清。
“大人…今日…今日午后,奴家去后巷倾倒药渣,遇到一个推车叫卖的生脸货郎,硬塞给奴家一包蜜饯,说…说是故人所赠…奴家,奴家不敢擅专…”
陈启明目光骤凝,心脏猛地一缩:“东西呢?”
翘儿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粗糙草纸裹着的小包,双手递上。
陈启明接过,指尖能感到纸张的粗糙和一丝黏腻。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颗品相普通的蜜枣。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将蜜枣倒在桌上,仔细展开那张草纸,就着烛光,在纸张内侧发现了一行用极细的炭笔写下的小字,字迹潦草,却清晰可辨:
“网已张,刀在颈,速离京。”
没有落款,没有标记。
但意思,已经赤裸裸得令人心惊胆战!
是那个神秘组织!
这是比“风紧”更急迫、更凶险的警告!
“网已张” – 对方的包围圈已经彻底完成,再无缝隙。
“刀在颈” – 杀身之祸已经迫在眉睫,刀刃已然贴紧皮肤。
“速离京” – 这是最后的劝告,也是他们能指出的、唯一的生路!
陈启明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纸条,指尖冰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连这个神通广大、屡次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的神秘组织,此刻都认为局势已危如累卵,毫不犹豫地让他立刻放弃一切逃命!
这足以说明,敌人布下的,是何等严密、何等致命的天罗地网!
逃?
他能一走了之吗?
制造局上下这数百口忠心追随他的工匠和缇骑怎么办?
身陷囹圄的孙传庭怎么办?
他耗尽心血建立的这一切基业怎么办?
不逃?
难道真要留在这里,等着被抄家问斩,死得不明不白?
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如同两座燃烧的冰山,轰然对撞,将他的心神挤压得几乎碎裂。
然而,命运没有给他太多痛苦权衡的时间。
就在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完全放亮,一片灰蒙蒙的死寂之中,一阵极其密集、如同擂鼓般的马蹄声,夹杂着沉重甲胄的碰撞声,由远及近,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制造局团团围住!
火把的光芒映红了黎明的天空,兵刃的寒光刺人眼目。
一个尖利、高亢、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厚重的门板,在死寂的院落中炸响:
“圣旨到!”
“制造局主事陈启明,即刻开中门,摆香案,跪接上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