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人和闻讯赶来的几位近亲围坐在一起,商议后事该如何办理,但最核心、也最让人头疼的问题,便是马桂兰的安葬之处。
按照乡里的规矩和人情,马桂兰是杜安泰明媒正娶、办了酒席、有结婚证的合法妻子,虽然她是后续的,但地位是得到认可的。
她如今为夫殉情,情深义重,按理说,与丈夫合葬一处,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然而,现实却是一道难解的题。杜安泰此刻正长眠在村后的家族坟地里,他的身边,葬着他的原配妻子——秀芝,也就是马秀玲的亲姐姐,杜强的亲生母亲。
“桂兰这孩子……太傻了,也太重情义了。”一位杜家长辈叹息道,“她和安泰虽然是后来的,但感情是真好,这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她跟着安泰去了,不让她和安泰在一起,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立刻有人提出异议:“理是这么个理,可秀芝怎么办?秀芝是原配,为老杜家生了杜强,延续了杜家香火,辛苦了大半辈子,先进的门,先占的穴。现在再把桂兰挪过去,算怎么回事?让秀芝在旁边看着?”
这话引起了更多人的议论。
“是啊,秀芝娘家人那边能同意吗?当初安泰续弦,他们心里就未必痛快,现在要把后娶的和他家姑娘并骨,这……”
“坟地就那么点地方,难道要起开安泰的坟,把两个都放进去?这……这动静太大了,也不合老规矩啊。”
“让桂兰单独葬在一边?那成了什么?孤魂野鬼?她可是为了安泰才走的,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却始终拿不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这不仅仅是杜家内部的事,还牵扯到原配秀芝的娘家人,处理不好,就是一场家庭风波。
马秀玲作为双方都有关系的人,坐在一旁只是垂泪,更是难以开口。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愁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坐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强。
他是杜安泰唯一的儿子,是秀芝的亲生骨肉,同时也是马桂兰法律上的继子。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态度,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具有决定性的。
杜强感受到了众人的注视,他抬起头,眼睛因为哭过和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他看了看灵堂上马桂兰的遗像,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向了村后坟地里父亲和亲生母亲的合葬墓。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因为疲惫和沉重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都别争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他下面的话。
杜强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长辈,最后定格在马秀玲身上片刻,然后沉声说道:
“桂兰姨……她嫁给我爸这些年,对我爸怎么样,大家都清楚。对我……虽然隔着层,但也从没亏待过。她现在用这种方式跟我爸走了,我们不能让她在下面还受委屈,还像个外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清晰地说道:
“就让我桂兰姨,跟我爸……还有我妈,葬在一起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有人想开口,被杜强用手势制止了。
他继续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想,我妈(秀芝)在地下,也能理解。她是个心善的人,不会愿意看到桂兰姨因为她而孤零零一座坟。我们杜家,不能做让有情有义的人寒心的事。”
“至于具体怎么办,”杜强转向村长和几位主事的老人,“麻烦几位爷爷伯伯做主。是扩一扩墓穴,还是想个别的稳妥法子,让我爸、我妈,还有桂兰姨,他们三个……在下面也能做个伴。姥姥家那边……我去说。”
这番话里,有情义,有担当,也有对传统规矩的变通。
他既承认了生母秀芝不可动摇的原配地位,也给予了继母马桂兰作为妻子应有的名分和归宿,更将可能来自秀芝娘家的压力一肩担下。
这个决定,或许不能让所有人都彻底满意,但在此情此景下,这似乎是唯一一个能兼顾情义、抚慰生者,也让逝者得以安息的方案了。
杜强的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沉思般的寂静。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我姥姥家,跟我姥爷说清楚。”杜强说着就要起身。
“等等,杜强!”马秀玲急忙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我跟你一块去。”
她看着杜强,眼神里带着恳切和担忧:“你姥爷那个脾气,你一个人去,万一他撅起来,话都说僵了就没转圜余地了。我去,好歹是他闺女,他再怎么生气,总得让我把话说完,我能拦着点。”
杜强看着这位既是自己的亲姨,又与继母马桂兰是姐妹的长辈,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明白,马秀玲此刻是站在一个极其艰难的位置上,但她主动提出同去,无疑是为这件事增加了一分希望,也多了一层缓冲。
他点了点头,哑声道:“谢谢姨。”
“我开车送你们去,快去快回。”赵志远站出来说道,他为人沉稳,有他在场也能帮着说几句话。
事不宜迟,三人不再耽搁,由赵志远开着车,载着杜强和马秀玲,朝着邻村老马书记家驶去。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没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声和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
到了老马书记家门前,那扇熟悉的铁门仿佛比往常更加沉重。马秀玲深吸一口气,率先上前敲了门。
开门的是老马书记本人,他穿着朴素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年事已高,但腰板挺直,眼神依旧锐利。
他看到门外的秀玲,以及身后的杜强和志远,尤其是看到杜强红肿的眼睛和几人脸上凝重的表情时,老爷子花白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杜安泰百日祭刚过,马桂兰就寻了短见,这事他早已听说。
“爹。”马秀玲低声叫了一句。
“姥爷。”杜强也跟着叫道,声音干涩,带着晚辈的恭敬。
“姥爷。”赵志远也恭敬地叫了一声。
老马书记没应声,只是沉着脸,侧身让开了门:“进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