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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沼
黑风沼泽，如同一头蛰伏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巨兽，将天地都吞没在粘稠的黑暗与灰绿瘴气之中。每一步都深陷泥泞，冰冷的污水浸透衣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窒闷。
萧璟跟在阿月身后，依靠着对方精准的探路和那刺鼻却有效的避瘴药液，艰难前行。手臂上的伤口在污浊环境中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怀中那两样东西——星图与金胆。它们仿佛带着无形的烙印，引来了北境的追兵。而身旁这个神秘的阿月，他的出现是巧合，还是也与这两样东西有关？
“小心！”阿月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探路棍猛地拦住他身前。前方一片看似坚实的水草下，淤泥正无声地冒着细密的气泡。
萧璟心中一凛，收敛心神。在这绝境之中，任何分心都可能是致命的。
天色在沼泽永恒的阴霾中渐渐暗淡，必须寻找过夜之处。阿月找到了一处由巨大枯树根系形成的、略微高出水面的小小土丘，勉强能容两人栖身。
升起篝火极为困难，潮湿的树枝冒出浓烟，微弱的光晕在浓稠的黑暗中挣扎，仅仅照亮彼此咫尺的身影。两人紧挨着坐下，分享着所剩无几的干粮和水。距离如此之近，萧璟能闻到阿月身上那混合着药草与风尘的清冷气息，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皮袄下传来的、与自己同样压抑着的细微颤抖。
沉默在蔓延，只有火苗噼啪声和沼泽深处不知名生物的窸窣作响。
萧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阿月身上。他（她）依旧戴着遮掩容貌的帽子，但火光勾勒出他（她）低垂的、线条优美的颈侧和略显单薄的肩膀。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偶尔抬起扫视周围环境时，会掠过一丝极快的、与这平静表象不符的锐利。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萦绕在萧璟心头。
“我们……”萧璟刚开口，想再次试探。
几乎同时，阿月也转过头，似乎想说什么。
两人的视线在跳跃的火光中猝然相遇。
阿月帽檐下的目光深邃，仿佛藏着万千言语，却又被强行封缄。他（她）看着萧璟，看着那双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此刻却盛满了警惕与迷茫的桃花眼，喉咙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萧璟被这复杂的目光钉在原地。那里面……有探究，有关切，甚至有一丝……他不敢深想的痛楚？
“你的伤，该换药了。”最终，阿月移开视线，声音依旧是那份刻意维持的沙哑平淡，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常只是火光造成的错觉。
他拿出药瓶，示意萧璟伸出手臂。
萧璟沉默地解开粗糙的包扎。伤口边缘有些红肿，在沼泽污浊的环境中，情况不容乐观。
阿月清理的动作依旧熟练轻柔，冰凉的指尖带着药膏，一点点涂抹在伤口周围。那触碰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谨慎。萧璟能感觉到他（她）指尖细微的茧子，那是常年握持兵器或从事某种精细活动留下的痕迹。
“你……”萧璟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那股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冲破迷雾，“我们以前一定见过。在宫里？还是……”
阿月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声音闷在布巾后：“殿下认错人了。”
“那你为何屡次帮我？”萧璟追问，目光紧紧锁住他，“在荒原，你出现得恰到好处。在沼泽，你熟知路径，备有药物。这绝非常人所能及。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影七？还是……皇兄？”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
听到“皇兄”二字，阿月猛地抬起头！
帽檐下，那双眼睛骤然迸发出一种激烈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某种被刺痛后的尖锐悲伤，但转瞬即逝，快得让萧璟几乎以为是幻觉。
“我不是任何人的棋子！”阿月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波动，虽然很快又被压下，但那沙哑的尾音里透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尖锐，“我帮你，自有我的理由。殿下若不信，此刻便可分道扬镳！”
他（她）猛地收回手，将药瓶塞回行囊，动作间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萧璟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那瞬间爆发出的情绪，不像伪装，更像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真实反应。
分道扬镳？在这片吞噬生命的沼泽里？
萧璟看着阿月紧绷的侧影，那单薄的身形在沼泽的寒风中竟显出几分倔强的孤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触碰到了对方某个不容侵犯的领域。
一阵诡异的、如同冤魂哭泣的“沼泽妖唱”随风飘来，钻入耳膜，搅动人的心神。
萧璟心底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影像再次翻涌——萧琰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拥抱，影七决绝离去的背影，父皇失踪那夜的电闪雷鸣……烦躁、恐惧、悲伤交织成网，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呼吸急促，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再次覆上他紧握的拳。
不同于之前的轻柔，这次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将他几乎要失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紧紧握住。
萧璟浑身一颤，愕然抬头。
阿月不知何时又转回了身，正深深地看着他。火光在他（她）眼中跳跃，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尖锐，只剩下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
“凝神，静气。”他（她）的声音低沉而稳定，穿透那诡异的呜咽，直抵萧璟混乱的心底，“幻由心生。你若被困在过去，便看不见眼前的生路。”
手背上传来坚定而冰凉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萧璟翻腾的情绪。他看着阿月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比他记忆中任何一双眼睛都要……真实。
他没有挣脱那只手。
两人就这样，在沼泽中央这微小的光晕下，在诡异呜咽的环绕中，无声地握着手，像两只在暴风雨中互相依靠的孤舟。
“睡吧。”良久，阿月才松开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沙哑，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我守夜。”
萧璟看着他（她）重新坐好，背影依旧挺拔而警惕。这一次，他没有再追问。心底的疑虑并未消散，但某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信赖，却在悄然滋生。
他知道，阿月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与自己，与萧琰，与这王朝的暗流，恐怕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此刻，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里，这份短暂而奇异的“同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而远在千里之外，天璇王朝的未央宫中，烛火通明。
萧琰立于巨大的窗棂前，望着南方沉沉的夜幕，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萧璟年少时赠予他的生辰礼。暗卫首领跪在身后，禀报着再次失去萧璟踪迹于黑风沼泽的消息。
“黑风沼泽……”萧琰低声重复，眸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与深不见底的担忧，“璟儿，你宁愿踏入那等绝地，也不愿回到朕身边吗？”
他猛地攥紧玉佩，指节泛白。
“加派人手！封锁沼泽所有出口！给朕找！活要见人，死……”他顿住，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萧璟最后看他那一眼，冰冷、疏离，带着决绝的意味。
“你是朕的……永远都是。”萧琰的声音低沉而偏执，在空旷的殿中回荡，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传到那身处险境的弟弟耳中。
沼泽的夜，危机四伏，心魔暗生。而帝都的宫阙，同样被思念、愤怒与疯狂的执念所笼罩。两条命运之线，隔着千山万水，却因同一份深刻而扭曲的情感，被紧紧缠绕，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