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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殿下竟破例没有熄灯。

朦胧光线下,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道:“哦,我倒忘了你的习惯。”

阿鲷蜷在尚有余温的榻上,猛地背过身去,不敢看那张洁白无须、山根高耸的俊美面容。长睫下那打量着她的目光,总能让她无地自容。她总会想起高座局那纤细如青葱的手指,和窈窕如柳的身形。

一股说不清的酸楚与奢望交织着涌上心头——她多希望,当殿下带她出行,微风偶然掀开驾笼帘子时,町人们会低声惊叹一句:“看,这位风韵不凡的夫人,才配得上天下人的身份。”

她打心底里不觉得自己丑,甚至私下觉得,本多家那位以美貌闻名的小松夫人,在韵味上也不过如此。可这一切的底气,都被“肥胖”二字压垮了,尤其是今日,被亲生儿子那句“丑妇”彻底击得粉碎。

回来后,她便再没吃过东西。那柄蝙蝠扇的玉柄,被她死死攥在汗湿的掌心,仿佛是她与这殿阁、与身边这人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结。

“听阿鹭说,”殿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你看过蛟千代后,就不曾吃过东西?可是他说了些什么?还是哪里不称心?”他口中的阿鹭,便是大久保忠邻之嫡女,侧室高座局。

阿鲷怯生生地转回身,仍不敢直视,目光低垂:“奥方样待我极好,蛟千代也……乖巧。只是妾身自觉体态臃肿,实在不堪入目,所以……”

亡夫从不会这样。 那个男人,总是带着演武归来的汗臭与焦躁,像完成任务般压上来,在她腰腹的肥肉上留下厌弃的指痕,草草了事後便翻身睡去,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脊背。若她敢稍有声响,换来的只会是更粗暴的对待与“安分些”的呵斥。甚至会疑心她“是否背着人学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询问她可曾吃过东西?怕是梦里都不敢想的。

她就这么不说话。赖陆公也是个急脾气的,竟“啪”地一声,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她肥厚的腰上,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这破世道,人都快易子而食了,你还减什么肥?”

“减肥”? 她大概猜到了这陌生词的意思,心头巨震。没等她作答,殿下便催促道:“阿鲷,拿扇子来,这大热天还关着门窗,怕不是要闷死。”

递过去扇子,凉风习习,吹拂着殿下新赐的薄锦襦袢,方才一番动作已教汗意濡湿,此刻紧贴在她脊背,勾勒出略显臃肿的轮廓。

不必回头,那目光如有实质,已烙在背上。而后他扇风的手停了,“咔啦”一声蝙蝠扇并拢,冰凉的玉质扇柄便顺着脊沟缓缓划下,激得她呼吸一滞——那触感,竟与亡夫粗糙带茧的指掌全然不同。

他方才……怎的如蛟儿幼时那般咬人?

尤其当他俯身,以一种鉴赏古物般的耐心,对待她因育子而松弛的肌肤——那身曾令亡夫鄙夷的皮肉,竟生得异常白皙,便更衬得其上蜿蜒的、珠母光泽的裂纹触目惊心。 这些纹路不像伤疤,反倒像一轴被精心收藏却又因岁月而自然开裂的雪白画卷,或是名窑瓷器上那些被誉为“开片”的、承载了时光的纹脉。

“妾身的背……还有这肚腹……”阿鲷痴痴地想,目光扫过自己白腻肌肤上那一道道无可遮掩的银白色纹路。亡夫曾恶毒地讥讽:“好好一张白嫩的皮,硬生生被撑得像是碱了的荒地!” 这念头让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可还爽利?”他每次都这般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可殿下……殿下竟会问她“可还爽利”!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在她听来,不啻於惊雷。这是主宰者罕有的、纡尊降贵的“垂询”。他竟在意她的感受?

又该如何作答?嗯——殿下是懂得妾身的。这话甫一出口,她便悔得耳根绯红,忙不迭转过身,将发烫的脸颊贴在他肩头,嗫嚅道:“殿下可不敢再问了……殿下若是不嫌,妾身往后定当洗得再勤些,必不玷污了殿下的清赏。”

然而,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或许是她那过分的谦卑反而触动了什么——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懊恼的吸气声。(她不知道,那句“可还爽利”出口的瞬间,虎千代心里便是猛地一沉:‘糟糕!这句上辈子跟女朋友事后讨打的口头禅,怎么又顺出来了?’)

鬼使神差地,榊原绫月转过了身。

于是,她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一幕。

她看见,殿下那山根高耸的俊美面孔上,霸主的气定神闲如同面具般悄然滑落了一瞬。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撇动了一下,那双总是让她不敢直视的、带着打量意味的长眸,此刻竟飞快地向旁边一瞥,流露出一丝如同失言后被当场抓住的、纯粹的窘迫。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手,用虎口蹭了一下自己的人中,仿佛要借此掩饰那片刻的失态。

这绝非一位天下人该有的神情。没有威压,没有清冷,没有理所当然。那分明是一个……一个担心被心上人嫌弃的年轻男子,才会露出的、带着点笨拙的懊恼。

阿鲷痴痴地看着,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就在她怔忪的瞬间,虎千代已迅速重整了姿态。只见他下颌线条微不可查地一紧,方才那丝窘迫如同滴入冰海的火星,瞬间湮灭无踪,眸中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快得让她以为方才是自己眼花了。他又变回了那个高深莫测的赖陆公。

可阿鲷的心,却因此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他竟然在懊悔?就因为他问了我那句话?

这瞬间的局促,比那句“可还爽利”本身,更让她心神剧震。她忽然明白了,那句询问并非上位者随意的垂询,而是……而是他真的,在乎她的感受。甚至在乎到,会为了一句可能不妥的问候而暗自紧张。

一股混杂着心酸与狂热的暖流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与防线。男子可以‘士为知己者死’,她榊原绫月为了殿下这瞬间的局促,便是立刻饿死,也再不做那被人嘲笑的‘阿鲷’了!

虎千代看阿鲷没再说什么,于是慵懒地支起身,从身旁的矮案上取过一支鎏金的南蛮大酒杯。那酒杯有着细长的高脚和阔大的杯身,形制迥异于和物,在昏黄的灯下泛着异域的光泽。

他执起一枚琉璃瓶,将暗红如血的葡萄酒缓缓倾入杯中。液面攀升,恰好在杯腹最丰盈处停住,微微晃动,映着灯光,宛如一枚充满生命力的、饱满而颤动的深红色宝石。

阿鲷痴痴地望着那支殿下说的“果阿大杯”,望着他修长的手指握住那纤细的杯茎,一个荒唐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念头猛地撞入脑海:这南蛮酒杯的造型……这丰腴的杯腹,这纤细的支脚……以及杯底那一点红,殿下昨夜说那代表欧罗巴人向往的丰饶,可怎得与自己昔日旧话里,亡夫曾带着醉意、用粗鄙言语调侃过的“育人的好田”……有几分诡谲的相似?

尤其是当他将酒杯递至唇边,并不急于饮下,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光滑的杯腹时,阿鲷只觉得一股热流“轰”地涌上头顶,整个人羞得几乎要融化在榻上。

她猛地想起,亡夫那时是如何带着酒气,用粗糙的手掌比拟着形状,嗤笑着嫌弃她。而此刻,殿下手中这尊贵的南蛮器物,竟仿佛成了那句污言秽语最精美、也最残酷的注脚。

虎千代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目光掠过她红透的耳根,嘴角掠过一丝了然的、玩味的笑意。他轻啜一口酒,随即俯身,将那带着葡萄涩甜气息的吻,印在她灼热的唇上。

那暗红的酒液,仿佛不是流入喉中,而是直接渗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成了那只被注满的酒杯,在他的掌中,无力而颤栗地承接着一切。

“怎的还是不饿吗?”他说着推来一碟金平糖。可阿鲷却抵住他的额,更不再躲避他的视线,眼中燃起一团炙热的光芒。

“殿下既以美玉视我,”她抵住他的额,眼中燃起一团炙热的光芒,声音虽轻,却带着断金切玉的决绝,“妾身此生,便绝不容此身再与凡俗瓦砾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