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稍纵即逝的灼热感,是她布下的天罗地网被触动的一角。
皇城东苑,守卫森严,贸然闯入无异于自投罗网。
沈流苏深知,真正的猎手,从不亲身踏入陷阱。
她转身,身影融入廊柱的阴影中,快步折返稽香院,脸上那层因朝堂对峙而紧绷的寒霜,已悄然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取来。”她只说了两个字。
冯承恩不需多问,立刻捧来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木盒。
盒中,正是三日前从那具替身尸首上剥下的衣料残片。
布料早已被酸液腐蚀得斑驳不堪,散发着死亡的恶臭。
稽香院的密室之内,沈流苏摒退了所有人。
她将那块肮脏的布料小心翼翼地置于一只兽首熏炉的银网上,炉下燃着细若发丝的“百刻炭”。
她从身侧的香料格中,捻起一撮色泽暗沉的粉末,均匀撒在布料之上。
此香名为“辨踪引”,乃沈家不传之秘。
寻常香料追的是活物气息,而“辨踪引”却能反其道而行,通过特定的火候与香引,激发织物、木石等死物在特定时间内吸附过的、最深刻的气味记忆。
随着炭火的温度缓缓升高,一缕极细的青烟从布料的纤维中被“逼”了出来。
烟气升腾,扭曲盘旋,仿佛一个无声的冤魂在诉说着最后的经历。
沈流苏闭上双眼,摒绝了外界一切干扰,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在这缕由死物中唤醒的气息里。
首先袭来的是宫墙陈土的阴湿与腐草的腥气,这是乱葬岗的味道。
紧接着,是一股浓烈的酸腐味,那是毁尸灭迹的罪证。
然而,就在这层层叠叠的污浊之下,一缕极淡、却如钢针般刺入她嗅觉深处的气息,倏然浮现。
沉水龙脑!
先帝最爱的熏香,气味霸道,有凝神静心之效,却因其性极燥,需以阴寒之物调和。
这缕沉水龙脑香中,便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地下水汽与陈年药渣混合的铁锈味。
沈流苏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
是静思阁!
东苑最偏僻的宫殿,先帝晚年养病之所,因久病缠身,先帝脾性变得格外暴躁,常在殿中摔砸器物。
为使其静心,内侍省特意在殿下开辟了一间地窖密室,以沉水龙脑熏蒸,再引地脉寒气中和。
那股混杂着药渣与铁锈的气味,正是密室铜门和常年堆放的药罐独有的味道!
先帝驾崩后,静思阁便被彻底封禁,连同那间密室,早已成了宫中禁地。
一个本该在奉祀府被烧死的宗室旁支,一个被伪造成杂役送出宫的替身,他们最后的交集点,竟指向了这座尘封的禁阁!
“冯承恩!”
“属下在!”
“查!工部所有修缮记录,特别是三日前后,有关东苑静思阁的一切卷宗,一个字都不能漏!”
稽香院如今的情报网,早已不是吴下阿蒙。
冯承恩领命而去,不过一个时辰,结果便送到了她的案头。
卷宗上赫然记载:三日前,静思阁确因“屋瓦漏雨,墙体受潮”为由,有过一次紧急修缮。
申报方,是尚药局协同内侍省。
而在工程用度单的末尾,签下的名字,正是尚药局总管——郑德全!
沈流苏的指尖在那三个字上轻轻划过,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更让她眼神一凝的是,负责此次施工的匠队名单中,赫然有两名“临时调用”的杂役,履历空白,身份不明,工钱甚至不是由工部发放,而是从东苑的小金库里直接支取。
蛇出洞了。
“查这两个人的去向。”沈流苏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这一次,结果来得更快,也更触目惊心。
冯承恩的脸色铁青:“首卿,那两名杂役……其中一人,于次日清晨被发现醉酒失足,坠井而亡。另一人,失踪了。但我们的人查到,就在失踪前夜,他在城南最大的赌坊‘长乐坊’一掷千金,一夜输掉了近万两。据赌坊的暗桩回报,他所用的银票,编号与……与皇后娘娘私库去年流出的一批赏赐银票,完全一致!”
线索在此刻交汇,织成一张横跨前朝后宫、牵扯着皇帝、皇后、尚药局、宗室的滔天大网。
萧临渊的金蝉脱壳,竟是出自皇后之手?
还是说,皇后也只是这盘棋局上,被推到明面上的一枚棋子?
沈流苏没有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因为她知道,再查,只会打草惊蛇。
真正的猎手,在摸清猎物的巢穴后,要做的不是强攻,而是引诱。
她不动声色,转身走入香室,亲自提笔,在一张泛黄的宣纸上,以一手模仿宫中老御医的笔迹,伪造了一份“御医手札”。
内容并不复杂,只寥寥数语,却字字诛心:“……静思阁地窖阴寒,藏先帝遗诏残卷。遍寻不得,仅见片语,曰:‘嗣位非正,恐江山有虞’……”
她将这枚重磅炸弹折好,交给一名最不起眼的香忆使,命他趁夜“无意”遗落在尚药局外围一名专司打杂的低阶药童的必经之路上。
她笃定,这张网背后真正的主人,绝不会允许“嗣位非正”这四个字有任何泄露的可能。
他们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
当夜三更,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药童居住的杂役房。
他显然训练有素,翻找的动作极轻,目标明确。
然而,就在他找到那份手札,准备抽身的瞬间,四面八方的巷口,数十名稽香院的精锐早已悄然合围。
“拿下!”冯承恩一声低喝,数张大网从天而降。
那黑影反应奇快,手腕一抖,数枚淬毒的铁蒺藜射向四方,趁着众人躲避的间隙,竟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拼死向外突围。
“休走!”冯承恩身先士卒,挥刀拦截。
那黑影见无法脱身,眼中凶光大盛,临逃前反手甩出一枚毒镖,直取冯承恩心口。
电光火石之间,冯承恩猛地侧身,以左臂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击!
毒镖入肉,伤口瞬间变得乌黑,一股焦糊的腥气弥漫开来。
黑影借此机会,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大人!”众人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冯承恩。
沈流苏闻讯赶来时,冯承恩已是嘴唇发紫,半身麻痹。
她没有一丝慌乱,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脉搏上,随即俯身,在那乌黑的伤口上极轻地一嗅。
“乌心藤。”她吐出三个字,眼神骤然一凝。
此毒,只生长于北境极寒的断魂崖,毒性霸道,非三日内解毒必侵蚀心脉而亡。
因其采集艰难,只有常年驻守北境的边军将领,或是……皇室最隐秘的亲卫,才可能接触到。
她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刺入冯承恩周身大穴,封住毒气蔓延,随即取出一枚色泽温润的香丸,点燃后令他吸入。
此香名为“归真引”,能固本培元,暂缓毒性发作。
一番施救后,冯承恩的脸色稍稍缓和。
沈流苏扶起他血肉模糊的手臂,低声问道:“那人身形如何?”
冯承恩忍着剧痛,沉吟片刻:“他左肩微倾,落地时步伐短促有力,每一步的间距都分毫不差。很像……很像禁军右营‘影卫’的步法。”
影卫!
沈流苏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直属皇帝一人亲辖的秘密力量,不入兵部名册,不行于光天化日之下,专司清剿皇权之下最隐秘、最肮脏的事务。
如果连影卫都出动了,说明她布下的那份“手札”,已经精准地踩在了这条巨鳄最柔软的七寸上。
而能调动影卫的,只有一个人。
萧玦。
这一刻,沈流苏心中再无任何侥幸。
她不再掩饰,不再试探,她要用最决绝的方式,将所有暗流都逼到明面上来。
她连夜未眠,将所有新得的线索——静思阁的修缮异动、两名匠役的灭口惨案、皇后私库的银票流向,乃至影卫的出手与乌心藤的毒源——全部汇集成册,拟就了一道新的奏本。
《静思阁异动奏》。
在奏本的末尾,她用最锋利的笔触,写下了她最后的赌注:
“臣不敢疑君,唯恐宵小假天子之名,行篡祀灭口之实。若陛下不信臣所言,可即刻下旨,命钦案司查封静思阁,开掘地窖。若地窖之内空无一物,臣愿自请褫职,割发代首,永不涉政!”
天亮时分,奏本通过最紧急的渠道,直呈御前。
送出奏本后,沈流苏回到稽香院,没有休息,而是取出一支细长的线香,点燃后置于临窗的香座上。
此香名为“候风香”,香体中混入了极细的蝉翼粉末,平日里安静无声,一旦遇到非正常的急速气流变化,便会因粉末震动而发出一阵若有似无的轻颤悲鸣。
这是她布在宫中各处要道的最后一道预警。
她在等风来。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日。
直到子时,夜最深、最静的时刻。
窗台上的那支“候风香”,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颤鸣,如垂死蝴蝶的最后一次振翅。
沈流苏豁然起身,推开窗户。
一道迅疾的黑影,正自东苑方向的高墙上一掠而出,身法快如鬼魅,直奔城南玉带河的方向。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然披上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填满了“迷踪粉”的香囊,悄无声息地尾随而去。
玉带河畔,芦苇丛生,晚风吹过,沙沙作响。
那黑影在一片最茂密的芦苇荡深处停下了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盒,毫不犹豫地将其沉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松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沈流苏屏住呼吸,借着云层后透出的微弱月光,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赫然便是卷宗里记录的,那个早已“醉酒坠井身亡”的修缮杂役!
好一招瞒天过海,假死脱身!
沈流苏缓缓从腰间的香具囊中,抽出了一根淬了迷药的香钉,指尖在机括上轻轻一触,冰冷的声音仿佛与夜风融为一体。
“你说你死了,可你的脚印,还湿着呢。”
风卷残荷,水波微漾。
那假死的杂役身形一僵,猛地回头,却只看到一道灰色的影子如幽魂般,已然逼至身后。
然而,出乎那人意料,沈流苏并未立刻出手。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那人惊惶地后退数步,随即转身,拼尽全力地向黑暗中逃去。
沈流苏并未阻拦,甚至没有移动分毫。
她缓缓蹲下身,目光落在了那片被踩得泥泞的河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