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稽香院灯火通明。
沈流苏没有片刻歇息,她将自己关在了稽香院最深处的卷宗库里。
这里存放着沈家历代先祖的心血,以及她这些年搜罗来的所有关于大晏王朝的宫廷秘闻。
她摒退了所有人,只身一人,立于如山的书海之中。
指尖拂过那些泛黄的纸页,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香与尘埃混合的沉静气息。
这味道,曾是她年幼时最安心的陪伴,此刻却成了她探寻血海深仇的唯一路径。
沈家族谱的残卷,被她一页页摊开。
那些在十年前的大火中被烧得残缺不全的名字,如今在烛火下看来,每一个都像是无声的泣诉。
她将残卷与宫中收缴来的“尚药局女红名册”一一比对,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关联。
时间在烛泪的滴落中流逝,窗外已泛起鱼肚白。
终于,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一本被虫蛀得厉害的《尚药局女红名册·先帝五年卷》中,她的指尖停住了。
“婢女,沈云娘,籍贯不详。因擅制补元汤,口感温润,龙心大悦,赏银百两。”
短短一行字,却让沈流苏的血液几乎凝固。
她飞快地翻到次年的名册,在末页的“亡故录”里,再次找到了那个名字。
“沈云娘,先帝六年春,暴病身亡,身后无葬籍。”
暴病身亡,无葬籍!
她霍然转向沈家族谱的残卷,在一处被火燎过的边缘,她找到了对应的记载。
那是她姑母一脉的记录,上面用极小的字迹写着:“女,名唤云娘,幼时聪慧,善辨百草,送入京中谋生,后音讯全无……”
云娘!
沈云娘!
萧临渊的母亲,那个被污蔑、被抹去一切痕迹的宫女,竟是她沈家失散的骨肉!
是她的亲姑母送入京城,希望能有另一番天地的女儿!
“噗通!”
沈流苏指尖一软,手中的名册重重砸在地上。
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通彻骨髓的荒谬与悲凉。
舅父……那个在暗中搅动风云,甚至不惜以沈家灭门案为棋子,步步为营的萧临渊,竟是她血脉相连的舅父!
他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单纯为了夺权。
他是为了复仇!
为了给他那连名字都不能被记起、惨死宫中的母亲复仇!
而他的复仇对象,是当年默许、甚至参与构陷他母亲和整个沈家的皇权体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如今高坐龙椅的萧玦!
一个被满门抄斩,一个被抹去身份藏于阴暗。
她和萧临渊,就像两枚被同一只手操纵的棋子,在那盘名为“皇权”的棋局上,注定要相互碰撞,相互损耗。
而真正的弈棋者,正安然坐在棋盘之后,欣赏着这场血亲相残的惨剧。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沈流苏唇边逸出。
她缓缓弯腰,捡起那本名册,脸上的悲恸与震惊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冷静。
她不再急于揭发,也不再执着于单纯的复仇。
她要的,是清算。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晨曦的光芒刺入,将她修长的身影投在地上。
“冯承恩。”
“首卿。”冯承恩的身影如同鬼魅,瞬间出现在她面前,一夜未眠的他,眼中布满了血丝,却依旧站得笔直。
“传我的令,”沈流苏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对外放出风声,就说七夕之夜,稽香院将在百草苑旧址开启‘香狱坛’,公开宣读《香狱十罪状》。届时,我将焚香招魂,请沈氏列祖列宗,亲眼见证公道归来。”
百草苑旧址,那是她初入宫时,亲手种下第一株墨兰的地方。
是她一切的起点,也该是这一切的终点。
冯承恩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声应道:“是!”
消息一出,整个后宫乃至前朝,都为之震动。
七夕当夜,星河低垂。
曾经荒芜的百草苑,此刻竟被布置成一个庄严肃穆的祭坛。
香坛高筑,四周悬挂着整整一百盏琉璃宫灯。
灯中没有烛火,盛放的却是稽香院秘制的“忆往香油”。
此油一旦点燃,会随着热力释放出特定的气味,能精准地唤醒人脑海深处,那些被刻意遗忘或压抑的记忆。
文武百官、后宫嫔妃,几乎所有人都到了。
他们或好奇,或惊惧,或幸灾乐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坛前那个身着素白长衣的女子身上。
沈流苏面无表情,立于坛前。
她手中捧着一卷长长的罪状,身后是熊熊燃烧的香炉,炉中焚烧的,正是能令人心神恍惚的“迷迭香”。
“今夜,我沈流苏,以稽香院首卿之名,在此设坛,不为私仇,只为公道。”她的声音清冷,却通过香气的加持,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香狱十罪状》,今夜开读!”
她展开长卷,朗声诵读。
“罪状一,内务府总管李德福,克扣宫份,草菅人命,致使宫女春桃冻毙于雪夜……”
她每念一人之名,便从卷上撕下一张纸条,投入炉中。
那纸条遇火,瞬间化为一缕带着特殊气味的青烟,飘向人群。
被点到名的李总管,当场面如土色,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罪状二……”
“罪状三……”
当她念到第七桩罪状时,声音骤然拔高:
“罪状七,原尚药局总管郑德全,狼子野心,以毒换药,谋害先帝,罪无可赦!”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名身穿太医院官服的老太医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他浑身剧烈颤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景象。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扑倒在坛前,涕泪横流。
“是我……是我啊!是老臣……是老臣亲手替他换了那碗药!”他痛苦地捶打着地面,“可我也是被逼的!他用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威胁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全场哗然!
先帝竟真是被毒杀的!
沈流苏的目光从他身上淡淡扫过,没有一丝意外。
她只是挥了挥手,冷声道:“收押。”
两名香忆使立刻上前,将那名崩溃的太医拖了下去。
她看都未看,继续宣读。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不远处一片幽暗的树林。
“罪状九,奉祀令萧临渊,隐瞒身世,构陷忠良,颠倒黑白,以万民为刍狗,以血亲为棋子,铺就自己的修罗之路!”
此名一出,一阵阴风骤然卷过,坛上的香火猛地摇曳起来,几欲熄灭。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惊呼。
奉祀令?那个早就传闻已经病死的奉祀令?
沈流苏缓缓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那片树林。
一道苍老的身影,从林间的阴影里,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全身笼罩在宽大的灰袍之中,脸上覆着一张陈旧的面巾,脚上穿着一双早已过时的铜钉官靴。
正是众人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奉祀令!
沈流苏看着他,眼神无惊无惧,反而带着一丝了然和悲悯。
她轻声道:“舅舅,您终于肯来见我了。”
一声“舅舅”,如惊雷炸响,让在场所有人脑中一片空白。
那灰袍人影身形一震,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巾。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却依稀能看出俊朗轮廓的脸。
而那双眼睛,那眉宇间的神韵,竟与沈流苏的母亲,有着七分相似!
“你母亲……”萧临渊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长得真像你外婆。”
沈流苏的眼眶,在那一瞬间微微发热,但她仍旧站得笔直如松,声音清冷如故:“所以,您毁我沈家满门,就是为了给母亲讨一个她从未得到过的名分?”
“名分?”萧临渊发出一声凄凉的苦笑,“他们连让她的名字入一块无字碑都不肯!我除了用你们的血来铺我的路,我还能怎么做?”
“路?”沈流苏静静地听着,忽然从怀中取出了那半枚螭纹玉佩,高高举过头顶,“这玉佩,认了您的血脉,我也认了。可您有没有想过,若当年沈家未被毁,我母族尚在,以沈家的底蕴,您根本不必藏头露尾,您会是这大晏最尊贵的皇子!”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是我们都被利用了!真正要我们血脉相残、忠奸颠倒的,是那扇朱红宫门背后的人!”
她猛地伸手指向上首东苑的方向,声音响彻夜空:
“他容不下一个流着沈家血脉的真皇子,也容不下一个能掌控天下香料的真香主!萧临渊,今日我沈流苏在此设坛,不是为报私仇而来,我是为清算而来!”
她骤然转身,面向惊疑不定的文武百官,展开一卷巨大的长轴。
“诸位请看——这,才是当年那盆‘九转凝神香’真正的配方!”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与当年将沈家定罪的那个版本,截然不同!
就在此时——
“当——!当——!当——!”
远处宫城的钟楼,突然传来十三声沉重而急促的钟鸣!
十三响!
大晏开国以来,宵禁之钟,从未有过十三声!
这是唯有国之将倾,或皇权遭遇最大挑衅时,才会动用的最高警示!
一股肃杀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皇宫。
沈流苏猛然回头,望向那钟声传来的方向。
她站在高高的香坛中央,漫天飞舞的香灰在她身侧缭绕,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她却在极致的死寂中,缓缓勾起了一抹极冷的笑。
陛下,您要的干净局面,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只是这一次,不是我抽身而退。
是您,再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