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轿顶的油布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鼓点,仿佛在为这场深宫大戏催动着最后的节奏。
宫道早已化作一片泥泞,每一步都拖拽着黏腻的绝望,车轮碾过,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深不见底的黑。
行至皇陵隧道外三百步,沈流苏的声音清冷地穿透雨幕:“停轿。”
轿帘掀开,一股夹杂着雨水和泥土的寒气扑面而来。
前方,禁军的身影在雷电的每一次闪光中显现,黑甲森然,长戟如林,将通往皇陵的唯一明路彻底封死。
那肃杀的气氛,比这风雨更冷,仿佛任何敢于靠近的活物,都会被瞬间撕碎。
沈流苏却连眼都未曾多眨一下,她不惊不惧,仿佛早已料到此景。
明路走不通,那便走暗道。
香走地道,是因为明路之上,全是明晃晃的刀。
“冯承恩。”她轻唤一声。
那道沉默如影的身影立刻上前,从随行的箱笼中取出一只半人高的黑陶瓮,瓮口用蜡封得严严实实。
“引脉香灰,洒。”
冯承恩动作利落,撬开蜡封,一股干燥而奇异的土木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他将瓮中那深褐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倾倒在泥泞的地面上。
这“引脉香灰”,乃是沈流苏取百草苑下积存了三十年的各类香根,以秘法炮制、研磨而成,对地脉龙气的流动有着超乎寻常的感应。
遇地下空洞或气流异常,便会产生微弱的震动与牵引。
雨水冲刷之下,香灰本该四散流淌,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深褐色的灰粒竟仿佛有了生命,在地面上扭曲、蠕动,非但没有被冲散,反而顶着雨水的冲击,缓缓聚拢成一条细线,执着地指向东南方一片荒芜的碑林。
“走。”沈流苏言简意赅,率先提裙,踏入那片被遗忘的角落。
数十名香忆使悄然跟上,他们借着轰鸣的雷声作掩护,动作整齐划一地掘开碑林下厚重的浮土与疯长的野草。
不过片刻,一块闪着青光的石板赫然显现。
石板之下,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隐蔽石门,门缝中央,嵌着一朵精巧的青铜莲花纹锁。
冯承恩凑近一看,脸色微变:“这是……沈家祖传的‘五音钥’机关,需要以特定的频率敲击才能开启。首卿,您从未见过此处,怎会知晓……”
沈流苏没有回答。
她只是从怀中取出那枚温润的玉佩,指甲修长而白皙,在玉佩上轻轻叩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三下急促,两下舒缓,再接三下急促。
那声音极轻,却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
随着最后一声叩击落下,青铜莲花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整座石门在一阵沉闷的摩擦声中,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幽暗地道。
直到这时,沈流苏才淡淡地开口,声音飘散在风雨里,带着一丝血腥的暖意:“这是我祖父为先帝修建地宫时,亲手设计的逃生密道。图纸,就藏在我沈家调香令符的背面。父亲临终前,用血在我掌心画过一遍。”
冯承恩心头巨震,再看向沈流苏的背影时,眼中除了忠诚,更添了一抹深沉的敬畏与悲悯。
地道幽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
沈流苏的鼻翼微动,立刻分辨出来——那是“雪心露”独有的清冷,用以保持地道干燥清爽;夹杂着腐朽木头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渣气息。
这味道,精准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一行人悄然前行,脚步声被地道诡异的结构吞噬。
约莫行了半里,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颇为宽敞的石室。
石室四壁,堆满了层层叠叠、早已泛黄的卷宗。
而在正中央的石台上,赫然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青铜棺。
棺盖半启,露出一角玄色衣袍和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
正是奉祀令,萧临渊!
他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若非胸膛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与死人无异。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的手腕上,竟系着一根极细的银线,另一端连接着旁边一个不断滴漏的药壶。
沈流苏快步上前,俯身细察,一股浓郁而奇特的香气钻入鼻息。
她眸光一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续命膏。”她低声道,“以千年血芝为主料,辅以冬眠龟甲,可将人的生机延缓至极限,使其陷入假死沉睡。原来不是躲,是养伤。等一个能替他发声、搅乱朝局的人。”
而她,沈流苏,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她的目光从萧临渊脸上移开,落在了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上。
她走过去,指尖拂过那些积满灰尘的封皮,仿佛在翻阅一段被尘封的血泪史。
突然,她的动作一顿。
她从最底层抽出一份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卷轴,缓缓展开。
卷轴之上,是先帝那熟悉又陌生的瘦金体,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那竟是一份先帝亲笔遗诏的副本!
“朕子赵渊,实为血脉所出,本当继统,然朝局未稳,恐生大乱,故封奉祀,待机而动。若朕崩后,郑德全擅改汤药,必受胁迫,真相可询沈氏后人,凭螭纹玉佩为证。”
落款的日期,赫然是先帝驾崩的前一日!
仿佛一道天雷在脑中炸开。
沈流苏指尖剧颤,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绢布。
赵渊!萧临渊的本名!他竟是先帝的亲子!
而她的父亲,当年并非合谋篡改“九转凝神香”的药方,而是奉了先帝的密令,用调香的手法,掩盖汤药中的异常,以此保住这位流落在外的真正皇子!
当年的太医周怀安,根本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替罪羊!
十年血海深仇,一朝真相大白。
原来沈家满门的忠烈,竟被构陷成了万劫不复的罪名!
就在此时,冯承恩耳朵一动,脸色骤变,猛地按住刀柄:“首卿,有人来了!脚步声,来自我们头顶的甬道——是工部巡道队!”
沈流苏瞬间从巨大的震惊中回神,眼中血色翻涌,却又在下一刻化为一片冰冷的清明。
工部从不夜间巡查皇陵,除非……有人故意放风,引他们前来!
是萧玦!他算准了自己会来这里!
“封死入口!”她厉声下令,迅速将那份遗诏副本贴身藏入香囊。
电光火石间,她反手从袖中取出一支寸许长的黑色香条,以火折子点燃。
一股辛辣诡异的香雾瞬间扩散开来,非但不向上飘,反而贴着地面,形成一股逆向气流,朝着地道另一条岔路涌去。
这是“迷踪引”,能扰乱人的嗅觉,更能引导追踪者的气流感知,将他们引入早已废弃的陷阱。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青铜棺前,从另一个锦囊中取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白色香丸,毫不犹豫地塞入了萧临渊口中。
香丸遇唾液即化,一股清冽之气直冲天灵。
沈流苏俯身,凑到他耳边,声音低沉如魔咒:“舅舅,你等的人来了。现在,轮到你说真话了。”
话音刚落,萧临渊长长的睫毛猛地一颤,喉头滚动,竟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因久不见光而显得浑浊,却又透着深沉怨毒的眼睛。
他看到眼前素衣缟缟的女子,愣了半晌,沙哑地吐出几个字:“你……也姓沈?”
沈流苏定定地看着他,轻轻点头。
萧临渊我们,都被困在这盘该死的棋里。”
沈流苏凝视着他那张与先帝有七分相似的脸,心中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彻骨的寒意。
她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若您重掌权柄,会如何处置当今陛下?”
萧临渊沉默了良久,眼中杀机毕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废之。”
听到这个答案,沈流苏反而笑了。
她缓缓站起身,拂去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姿态从容,语气却带着俯瞰众生的冷漠与决绝:
“那看来,您还不够清醒。”
“我要的,不是换一个帝王,是让这大晏的江山,再不能靠谎言和鲜血活着。”
她的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头顶传来,整个密室剧烈摇晃,尘土碎石簌簌而下!
是入口的方向,被人用火药,炸开了!
烟尘弥漫,火光与杀气自那破碎的洞口疯狂涌入。
沈流苏却不退反进,她缓缓转身,面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右手紧紧握住了袖中那枚冰冷的“断梦钉”。
来吧。
这一次,我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