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将尽,宫墙根下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枝头却已冒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绿意。
淑宁宫内,暖炉烧得正旺,沈如晦正凝神批阅着几份关于边镇粮草调度的条陈,皇帝允她直递奏折之权后,送往淑宁宫的文书便日渐增多。
阿檀轻手轻脚地为她换上一盏新茶,低声道:“娘娘,歇息片刻吧。听闻御花园的红梅这几日开得正好,不如去散散心?”
沈如晦搁下朱笔,揉了揉微胀的额角,目光掠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自她献策安边获皇帝倚重以来,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后宫更是暗流涌动。她深知,皇帝的“倚重”如同悬丝,既可助她登高,亦可令她跌重。
“也好。”她起身,由阿檀伺候着披上一件莲青色的斗篷,素净依旧,唯有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在鬓边轻晃,显露出几分不容忽视的位份。
主仆二人刚行至御花园的梅林附近,便听得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自不远处传来,夹杂着皇帝萧昱难得舒缓的谈笑声。
沈如晦脚步微顿,阿檀已低声禀报:“娘娘,是皇上和新入宫的丽妃娘娘在赏梅。”
丽妃。
沈如晦眸光微敛。吏部尚书苏承翰之女,苏晚晴,三日前刚由皇帝下旨册封。选秀之事她早有耳闻,皇帝以此平衡后宫、牵制前朝的用意,她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这位丽妃甫一入宫,便如此得宠。
她敛衽,正欲悄然退避,萧昱却已瞧见了她,扬声唤道:“如晦也来了?过来一同赏梅吧。”
沈如晦只得上前,依礼参拜:“臣妾参见皇上。”
“免礼。”萧昱心情颇佳,虚扶一下,目光在她清淡的妆容上停留一瞬,笑道,“你素日里不是看奏折,便是闷在宫中,难得出来走动。”
沈如晦垂眸,语气温婉:“臣妾愚钝,唯恐辜负陛下信任,不敢懈怠。”
“爱妃过谦了。”萧昱摆手,随即看向身侧那名身着绯色宫装、容颜明媚鲜妍的少女,“晚晴,来见过淑妃姐姐。”
那少女,正是丽妃苏晚晴。她不过二八年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杏眼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娇憨与张扬。她依言上前,草草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妹妹苏晚晴,见过淑妃姐姐。”
她起身,目光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沈如晦,唇角噙着一丝天真又锐利的笑意:
“早就听闻淑妃姐姐才貌双全,深得皇上倚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呢。”
话语听着是奉承,那眼神却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挑衅。沈如晦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丽妃妹妹谬赞。”
萧昱似乎并未察觉女人间的暗涌,兴致勃勃地指着不远处一株开得最盛的红梅:“如晦,你来看那株‘朱砂梅’,可是今年园中开得最早最好的。”
沈如晦顺着望去,刚欲答话,苏晚晴却抢先一步,挽住萧昱的手臂,娇声道:
“皇上,那梅花再好看,也比不上您前日赏给臣妾的那对东珠耳珰呢!臣妾今日戴着,您看可好看?”
她说着,刻意侧过头,露出耳垂上那对光华璀璨的珍珠,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几乎晃了人眼。
萧昱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好看,人比花娇。”
沈如晦静静立在一旁,看着帝妃二人言笑晏晏,心中无波无澜。帝王的宠爱,本就如镜花水月,她早已不再奢求。只是这苏晚晴的做派,未免太过急切张扬。
赏梅不过一刻,萧昱便被前朝来请的太监唤走。
皇帝一走,苏晚晴脸上娇憨的笑容便淡了几分,她踱步到沈如晦面前,目光再次落在沈如晦素净的衣着和那支唯一的步摇上,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淑妃姐姐今日这身,未免太过素净了些。可是……身子还未养好?”
她刻意在“养好”二字上咬了重音,宫中谁人不知淑妃曾“失子”伤身。
沈如晦抬眸,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有劳丽妃妹妹挂心,本宫已无大碍。”
苏晚晴轻笑一声,绕着沈如晦缓缓走了一圈,绯色的裙裾扫过未化的残雪:
“姐姐何必强撑呢?这后宫啊,就像御花园的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姐姐曾经或许艳冠群芳,可如今……”
她顿了顿,凑近些许,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刺入耳膜:
“终究是失过子、伤了根基的人,恐怕难以再承雨露恩泽。妹妹年轻,不懂那些朝堂大事,只知道伺候好皇上才是本分。姐姐若识趣,不如早日退位让贤,安心静养,也好全了姐妹情分,免得日后……面上难看。”
阿檀在一旁听得气结,脸色涨红,若非宫规森严,几乎要出声呵斥。
沈如晦却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浅,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冰封般的寒意,令苏晚晴没来由地心头一悸。
“丽妃妹妹真是……心直口快。”沈如晦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本宫能否承宠,是皇上和太医该操心的事。至于退位让贤……”
她目光扫过苏晚晴明媚却略显浮躁的脸庞,缓缓道:
“这贤与不贤,可不是单凭年纪和一张巧嘴就能断定的。妹妹初入宫闱,还是先学好规矩,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免得一时失言,牵连了前朝的苏尚书,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苏晚晴脸色微变,她没料到沈如晦竟敢直接提及她的父亲,言语间的警告意味显而易见。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在沈如晦那沉静如水的目光注视下,一时竟有些气短。
沈如晦不再看她,对阿檀道:“起风了,回宫。”
“是,娘娘。”
主仆二人转身离去,留下苏晚晴站在原地,看着沈如晦挺直清瘦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绯色衣袖下的拳头悄然握紧。
回到淑宁宫,阿檀仍是愤愤不平:“娘娘!那丽妃也太嚣张了!竟敢如此诅咒娘娘!不过是仗着皇上新鲜,和她爹的势罢了!”
沈如晦褪下斗篷,神色已然恢复平静,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尚未看完的奏报,淡淡道:“跳梁小丑,何须动气。”
“可她的话也太难听了!什么退位让贤……”
“她说的,未必不是某些人想说的。”沈如晦打断她,眸色深邃,“皇帝抬举她,意在平衡。我若因她几句挑衅便失态,才是正中下怀。”
她执起朱笔,在奏报上批注了几字,继续道:“吏部尚书苏承翰……此人看似中立,实则与几位老派宗室往来密切。他送女入宫,且如此张扬,背后未必没有依仗。去查查,苏晚晴入宫前,都与哪些府邸有过接触,尤其是……与林家是否有过牵连。”
阿檀神色一凛:“娘娘是怀疑,她和皇后余党……”
“未必是余党,但难保不会被人当枪使。”沈如晦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白玉平安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告诉我们在吏部的人,仔细留意苏承翰近日的动向。还有,丽妃宫里的动静,也找人盯着点。”
“是,奴婢明白。”
阿檀领命退下。殿内重归寂静,沈如晦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萧珣送来的红梅,在残冬的寒风里傲然绽放。丽妃的挑衅,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激起涟漪,却动摇不了湖底的深沉。她真正的对手,从来都不是这些争宠弄权的后宫妃嫔,而是那些潜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断她喉咙的毒蛇。
只是……想起苏晚晴那句“难以再承宠”,她心底最深处,还是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然。并非为了帝王恩宠,而是因为另一个,与她有着无形牵绊的人。
夜色渐深,一封密信经由影卫之手,悄无声息地送入淑宁宫。
沈如晦拆开,上面是萧珣熟悉的笔迹,言简意赅:“苏氏浅薄,其父或与林氏有旧。勿为所扰,静待其变。边策推行顺利,陇右已稳。春寒料峭,珍重。”
没有过多提及丽妃,只点出关键,报了平安,最后依旧是那句“珍重”。沈如晦反复看了几遍,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吞噬字迹,如同将他无声的关怀熨帖在心口。
他远在宫外,却对宫内动向、乃至她可能的心绪波动都了然于胸。这份默契,这份守护,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动,也更让她……感到一丝无奈的悲凉。
她与他之间,横亘着宫墙,隔着身份,唯有在这暗流涌动中,凭借寥寥数语,确认彼此安好,相互扶持。
次日,皇帝赏赐如流水般涌入丽妃所居的“锦绣宫”,绫罗绸缎,珠宝古玩,一时间风头无两。苏晚晴更是恃宠而骄,不仅在请安时刻意迟到,言语间对几位位份较低的嫔妃也多番挤兑,连带着对沈如晦,虽不敢再如那日般明目张胆地挑衅,但眼神中的得意与轻视却毫不掩饰。
六宫侧目,暗地里议论纷纷,皆道淑妃权势恐将被这新宠取代。
沈如晦却依旧每日按时去向太后,虽被囚冷宫,表面礼数仍在,处理皇帝交予的政务,闲暇时看书习字,教导宫中几位年幼的皇子公主功课,沉稳得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这日,几位低位嫔妃来淑宁宫请安,言语间不免带上对丽妃的抱怨和对自身处境的担忧。
沈如晦静静听完,放下茶盏,声音平和却自有力量:
“后宫姊妹,当以和睦为要。丽妃妹妹年纪小,皇上多疼惜些也是常理。我等只需谨守本分,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皇上圣明,自有公断。”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个因被丽妃夺了赏赐而眼眶微红的贵人身上:
“王贵人,我记得你兄长在工部任职,前日呈上的关于京郊水利修缮的条陈,颇有见地。你转告他,用心当差,为皇上分忧,才是正理。至于其他,不必过于挂心。”
王贵人闻言,感激涕零,连忙谢恩。众人见沈如晦虽不争宠,却依旧能影响前朝,心中稍安,也暗暗佩服她的气度。
送走众人,阿檀低声道:“娘娘何不趁机拉拢她们?也好煞煞丽妃的威风。”
沈如晦摇头:“拉帮结派,乃宫中大忌。我越是超然,皇上才越会觉得我无私心,可堪信任。况且,真正的较量,从不在这争风吃醋之上。”
她顿了顿,问道:“让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阿檀连忙回道:“有消息了。丽妃入宫前,其母曾多次出入林大将军夫人的别院。而且,吏部尚书苏大人月前曾秘密会见过来自北地的商人,虽然做得隐蔽,但我们的人还是查到,那商人似乎与北狄有些关联,只是尚未拿到实证。”
沈如晦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林家……北狄……果然牵扯不清。看来这位丽妃,不只是用来平衡我这‘权妃’的棋子那么简单。”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让我们的人继续盯着,尤其是那个北地商人的动向。另外,寻个机会,将苏承翰会见北地商人的消息,不着痕迹地透给都察院那位素来刚正的刘御史。”
“娘娘是想……”
“不必我们亲自出手。”沈如晦唇角微勾,“自会有人,去掂量掂量这位吏部尚书的忠心。”
不久后,都察院果然有御史上了弹劾苏承翰“结交不明外商,有失官体”的折子。虽未掀起太大风浪,皇帝也只是申饬了苏承翰几句,但足以让这位吏部尚书惊出一身冷汗,行事收敛了不少。连带着宫中的丽妃,也暂时安分了几日。
然而,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
这日晚间,沈如晦正对灯查看边境舆图,忽听宫人来报,丽妃娘娘来了。
苏晚晴此次前来,倒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骄矜依旧。
“淑妃姐姐还在为朝政操劳?真是辛苦。”她自顾自坐下,打量着殿内陈设,虽雅致,却远不及她的锦绣宫奢华。
“妹妹深夜来访,所为何事?”沈如晦放下手中舆图,语气疏淡。
苏晚晴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盒:
“前日皇上赏了妹妹一对南海珊瑚珠串,妹妹想着姐姐素日简朴,怕是少见这等鲜亮物件,特送来给姐姐赏玩,也好……添些颜色。”
这话语,既是炫耀,又是讽刺。
沈如晦看都未看那锦盒一眼,只淡淡道:“妹妹有心了。只是本宫不喜奢靡,此等珍物,还是妹妹自己留着吧。”
苏晚晴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微僵,随即又道:“姐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妹妹也是一片好意。说起来,妹妹听闻姐姐曾在靖王府住过一段时日?那靖王殿下,据说是个病秧子,‘活死人’一般,姐姐在那府里,想必也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话语轻佻,带着打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
沈如晦眸色骤然一寒,殿内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她缓缓抬眸,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苏晚晴:
“丽妃!”
声音不高,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压,令苏晚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后宫不得妄议亲王,此乃宫规!靖王殿下乃皇上亲弟,国之藩篱,其身体状况,岂是你能置喙?你入宫时日虽短,但规矩若再学不会,本宫不介意请示陛下,请宫中教习嬷嬷,再好生教导你一番!”
苏晚晴被她骤然爆发的冷厉气势慑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嚅嗫着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一向沉静的淑妃,竟会为了一个“活死人”王爷如此动怒。
“妹妹……妹妹失言,姐姐息怒。”她慌忙起身,再无来时气焰。
“退下吧。”沈如晦闭上眼,不再看她。
苏晚晴几乎是落荒而逃。
殿内重归寂静,沈如晦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后怕。苏晚晴无意间的话,却险些触及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和……逆鳞。
萧珣。那个名字,在她心中重若千钧。
阿檀担忧地上前:“娘娘……”
“无妨。”沈如晦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她不足为虑。只是……背后教她说这些话的人,其心可诛。”
她走到窗边,夜空无星无月,一片沉郁。丽妃的出现,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块石头,不仅激起了涟漪,更让她看清了潭底潜藏的更多暗影。吏部、林家、北狄……这些势力似乎正借着选秀的机会,重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
而她和萧珣,依旧是这网中挣扎,试图破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