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来得迟,戌时已过,淑宁宫的烛火却比白日里更亮。
沈如晦坐在梳妆台前,阿檀正为她解下祈福时戴的九凤珠冠,卸下满头珠翠的瞬间,她颈间的线条骤然显得纤细,仿佛不堪重负。
“娘娘,这密信上的字迹,奴婢越看越心惊。”阿檀捧着那片从赵昆身上搜出的信笺残片,指尖微微发颤,“这‘妹心同此念’的笔迹,和前几日陈贵妃写的帖子,简直如出一辙!”
沈如晦接过残片,就着烛火细看。笺纸是特制的洒金罗纹纸,宫中只有几位高位嫔妃能用,上面“恶障蔽目,或需雷霆以清”八字,笔锋娟秀却藏着狠戾,正是陈贵妃标志性的小楷。她指尖抚过那被刻意损毁的落款,依稀能辨认出一朵半开的海棠——那是陈贵妃的私印图案。
“赵昆倒是个聪明人。”沈如晦唇角勾起一抹冷峭,“他既敢替林氏卖命,自然要留后手。这残片,便是他以防万一的凭证。”
“可他怎么会有陈贵妃的亲笔信?”阿檀不解,“这种刺杀宫妃的勾当,陈贵妃怎会留下亲笔?”
“或许是传递消息时不慎遗落,被他捡了去。”沈如晦将残片放在妆台中央,又从锦盒里取出几封泛黄的信笺,“你再看这些。”
那是之前从静观师太遗物中找到的旧信,有的是皇后与外臣的联络,有的是指示心腹“清除障碍”的密令。沈如晦从中挑出一封,指着信尾“姐亲启”三字:
“这封信,当年是写给皇后的。”
“你比对一下,这‘姐’字的笔法,与陈贵妃残片上的字迹,是不是如出一辙?”
阿檀凑近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真的一样!难道……陈贵妃早就和皇后勾结在一起了?”
“不仅如此。”沈如晦拿起另一封旧信,上面记载着某年冬北狄使团入贡时,有人暗中传递军情,“这封信里提到的‘苏大人’,便是丽妃的父亲,吏部尚书苏承翰。”
“林氏与苏家向来交好,陈贵妃与丽妃近日又频频走动,你觉得这仅仅是巧合吗?”
阿檀恍然大悟,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们是一伙的!皇后当年陷害沈家,背后有陈贵妃和苏家的影子,如今又联手林氏,想置娘娘于死地!”
沈如晦将所有信笺归拢,用镇纸压住:“这些信,之前证据不足,只能暂且压着。如今有了赵昆的供词和陈贵妃的残片,这条证据链,总算是完整了。”
“阿檀,取那件石青色的常服来。”
“我们去养心殿。”
阿檀一愣:“娘娘,现在已是亥时,这个时辰去见皇上,会不会太冒险?”
“就是要这个时辰去。”沈如晦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皇上刚处理完西北军情,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此刻呈上证据,更能激起他的怒火。”
“何况,夜长梦多,若林氏和陈氏得到消息,抢先一步销毁证据,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阿檀不再多言,连忙取来常服。沈如晦换上衣服,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羊脂玉簪,素净的装扮更显得她面色苍白,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脆弱。
“走吧。”她起身时,顺手将那枚暖玉平安扣揣入袖中,指尖触到玉上刻着的“珣”字,心中安定了几分。
养心殿的灯火亮如白昼,殿外的侍卫见淑宁宫的仪仗深夜前来,皆是一惊。李德全听闻通报,一路小跑着出来,脸上堆着谨慎的笑:
“淑妃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皇上刚准备歇下,怕是……”
“李公公。”沈如晦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有要事面圣,关乎宫闱安危,耽搁不得。烦请公公通传一声,若是皇上怪罪,本宫一力承担。”
李德全见她神色凝重,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娘娘稍等,奴才这就去通报。”
不多时,殿内传来皇帝萧昱略显疲惫的声音:“让她进来。”
沈如晦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殿中。养心殿内弥漫着浓重的墨香,萧昱正坐在御案后,揉着眉心,案上堆满了奏折,显然是刚从堆积如山的政务中抬起头来。
“臣妾参见皇上。”她盈盈拜倒,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
萧昱抬眸,见她一身素服,鬓边仅簪一支玉簪,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不由得皱起眉头:
“爱妃深夜前来,可是祈福途中出了什么事?”
“白日里不是传报说一切平安吗?”
沈如晦伏在地上,没有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悸与悲愤:
“皇上!臣妾今日前往大慈恩寺祈福,归途行至鹰嘴崖时,突遭数十名黑衣人埋伏刺杀!”
“若非护卫拼死抵抗,臣妾此刻已是一具尸体,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什么?!”萧昱猛地拍案而起,龙椅发出沉重的响声,“刺客?!你可有受伤?护卫何在?为何不报?”
“托皇上洪福,臣妾侥幸无恙。”沈如晦缓缓抬头,眼中蓄满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脸颊,“护卫们死的死,伤的伤,若不是臣妾离宫前,担心山路险峻,特向靖王府借调了几名护院……”
“怕是今日,就只能给皇上带回一具尸身了。”
萧昱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死死盯着她:“靖王府的护院?”
“靖王病体缠身多年,府中哪来能抵挡数十名刺客的护院?”
他的怀疑在沈如晦意料之中。她垂下眼帘,语气坦然:
“皇上有所不知,靖王殿下虽缠绵病榻,却一直记挂着臣妾曾为靖王妃的情分。”
“此次臣妾奉旨出宫,他说宫中路远,恐有不测,便将府中训练多年的几名护院借给臣妾,说是聊尽绵薄之力。”
“臣妾本不想惊动王爷,可他盛情难却,便只好应了。”
“今日若不是这些护院出手,臣妾……臣妾实在不敢想象后果。”
这番话合情合理,既解释了影卫的来历,又凸显了萧珣的“念旧”与“忠顺”,巧妙地避开了“私藏武力”的嫌疑。萧昱的脸色稍缓,注意力重新落回刺杀上:
“刺客首领何在?可曾问出幕后主使?”
“回皇上,刺客已被尽数歼灭,首领被活捉,此刻就在殿外。”沈如晦叩首道,“臣妾不敢擅专,特来请皇上定夺。”
“带上来!”萧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李德全连忙示意侍卫动手。很快,两名身着靖王府服饰的影卫押着赵昆走进殿中。赵昆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布团,脸上满是血污和恐惧,一见到萧昱身上的龙袍,便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
“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萧昱冷冷道。
布团被扯掉,赵昆大口喘着气,刚想喊冤,却被萧昱凌厉的目光吓得一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不是奴才的主意!是……是林大将军府的管事!”
“林大将军府?”萧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林威?他为何要杀淑妃?”
“那管事说……说淑妃娘娘挡了林家的路,只要除掉娘娘,就能……就能让奴才升为指挥使!”赵昆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奴才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求皇上开恩啊!”
“一派胡言!”萧昱一脚踹在他胸口,赵昆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滚出去老远,“一个大将军府的管事,敢指使京营校尉刺杀宫妃?你当朕是傻子不成?”
赵昆被踹得口吐鲜血,却不敢有丝毫怨恨,只是连滚带爬地跪回去:
“皇上息怒!奴才说的句句是实!”
“那管事还给了奴才五十两黄金,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奴才这里有林府的令牌为证啊!”
影卫立刻上前,从赵昆怀中搜出一块刻着“林”字的令牌,呈给萧昱。萧昱拿起令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怒火熊熊:
“好一个林威!朕待他不薄,他竟敢把手伸到后宫,刺杀朕的妃嫔!”
“皇上息怒。”沈如晦适时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臣妾起初也不信,可……可赵昆身上,还有一样东西。”
“阿檀,呈上来。”
阿檀捧着那片信笺残片上前,双手奉上。萧昱一把抓过,借着烛火细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那娟秀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陈贵妃的手笔!尤其是“恶障蔽目,或需雷霆以清”一句,字里行间的狠戾,让他脊背发凉。
“陈氏……”萧昱咬牙切齿,将残片捏得发皱,“她竟敢……她竟敢!”
“皇上,臣妾还有一事禀报。”沈如晦再次叩首,声音愈发沉重,“臣妾前几日整理皇后旧档时,发现了几封密信,其中几封的笔迹,与这残片极为相似。”
“当时臣妾未曾在意,如今想来,或许……或许并非巧合。”
“呈上来!”萧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檀连忙将那几封旧信呈上。萧昱一把抢过,快速翻阅。其中一封是皇后写给心腹的,嘱咐“清除沈家余孽”,笔迹与陈贵妃的残片如出一辙;另一封提到“苏大人已备好粮草,可助北狄过冬”,赫然指向丽妃之父苏承翰;最关键的是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上面写着“姐放心,妹已联络林氏,不日便可动手”,那“姐”字的笔法,与残片上的“姐”字分毫不差!
证据链在此刻环环相扣——赵昆指认林氏,林氏是陈贵妃母家,陈贵妃的亲笔残片与皇后旧信笔迹吻合,旧信中又牵扯出丽妃之父苏承翰!一条横跨后宫与朝堂、勾结外臣与前朝余党的阴谋链条,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好!好!好!”萧昱气得浑身发抖,将信笺狠狠摔在地上,“朕念陈氏育有皇长子,对她多有容忍;苏承翰是两朝元老,朕也敬他三分;林氏世代将门,朕更是委以重任!”
“可你们!竟敢勾结皇后余党,动用军中力量刺杀宫妃!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有没有王法!”
帝王盛怒,殿内所有人都吓得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李德全趴在地上,浑身发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李德全!”萧昱厉声喝道。
“奴……奴才在!”李德全连滚带爬地挪到御案前。
“传朕旨意!”萧昱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寒意:
“丽妃苏氏,勾结外戚,谋害宫妃,心肠歹毒!即日起废为庶人,打入北宫冷宫,非死不得出!”
“贵妃陈氏,身为高位,不思辅佐君上,反而暗通外臣,勾结余党,意图不轨!着废去贵妃之位,降为贵人,禁足昭阳宫,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皇长子暂且迁居南三所,由李嬷嬷好生照看!”
“吏部尚书苏承翰,教女无方,勾结朋党,即刻停职,交由三司会审,彻查其与林氏、北狄的往来!”
“昭武校尉赵昆,以下犯上,刺杀宫妃,罪大恶极!拖出去,凌迟处死!其家眷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着枢密院、兵部即刻彻查京营,凡与林威勾连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拿下,从严处置!林威暂革去大将军之职,听候发落!”
一连串的旨意如同惊雷落地,瞬间将后宫与朝堂的几大势力连根拔起!阿檀趴在地上,偷偷抬眼看向沈如晦,见她依旧垂着眼帘,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上圣明。”沈如晦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喑哑,“臣妾能得皇上做主,实乃万幸。”
萧昱的怒火稍歇,看着跪在地上的沈如晦,心中涌起一丝愧疚。他走上前,亲自将她扶起,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臂,才发现她的身子竟在微微颤抖。
“爱妃受惊了。”他的声音缓和了许多,“是朕疏忽了,让你在宫中受此惊吓。”
沈如晦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带着恰到好处的脆弱与依赖:
“皇上,臣妾不怕。”
“臣妾只怕……只怕再也不能侍奉皇上左右。”
这话说得柔婉,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萧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沈如晦入宫后的种种,聪慧、懂事、从不争风吃醋,如今又遭此横祸,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
“好了,都过去了。”他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有朕在,以后无人再敢伤你。”
“你今日受了惊吓,先回淑宁宫歇息,朕处理完这些事,晚些再去看你。”
“谢皇上。”沈如晦柔顺地依偎了片刻,便轻轻推开他,躬身告退。
走出养心殿时,夜风带着夏夜特有的湿热扑面而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微微晃动。沈如晦抬头望向夜空,繁星满天,银河横贯天际,美得惊心动魄。
“娘娘,我们……我们成功了!”阿檀跟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丽妃被废,陈贵妃被禁,苏家倒了,林家也自身难保!后宫里,再也没人敢与娘娘抗衡了!”
沈如晦脚步未停,只是淡淡道:
“这只是开始。”
“林氏在军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未必会束手就擒。”
“苏承翰背后的势力,也不是三司会审就能轻易撼动的。”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平安扣:
“何况,北狄还在边境虎视眈眈,皇后余党也未必尽数清除。”
“我们能做的,只有步步为营。”
回到淑宁宫时,已是子时。阿檀伺候她卸妆,见她对着铜镜发呆,不由得轻声问:
“娘娘在想什么?”
沈如晦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里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静的湖水。她想起萧珣,想起他布下的影卫,想起他密信里那句“饵已下,待鱼吞钩”,想起他刻在玉扣上的那个“珣”字。
“没什么。”她淡淡一笑,取下发间的羊脂玉簪,“只是在想,明日该给靖王府送些谢礼。”
“毕竟,今日之事,多亏了王爷的护院。”
阿檀笑着应道:“娘娘说得是,该好好谢谢王爷。”
沈如晦将玉簪放在妆台上,玉质冰凉,映着烛火泛着温润的光。她知道,今夜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后宫与朝堂的博弈永无止境,北狄的隐患也尚未根除。但经此一役,她总算在这深宫中站稳了脚跟,有了与那些魑魅魍魉抗衡的力量。
窗外的风拂过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沈如晦望着窗外那轮残月,眸中闪过一丝坚定。
前路依旧漫长,但她不会退缩。因为她知道,自己并非孤军奋战。宫墙之内,她步步为营;宫墙之外,有萧珣与她默契相守。这份在刀光剑影中淬炼出的信任与情愫,或许永远不能宣之于口,却足以支撑她走过接下来的风雨。
她拿起那枚暖玉平安扣,紧紧握在手心。玉上的“珣”字硌着掌心,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
今夜,注定无眠。而明日的朝堂与后宫,必将掀起更大的风浪。她已做好准备,迎接属于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