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御花园,虽不似春夏般百花争艳,却也别有一番风致。菊花开得正盛,金黄、雪白、紫红,团团簇簇,傲霜而立。几株高大的枫树已然转红,叶片如火如荼,在澄澈碧空的映衬下,绚烂夺目。桂花隐匿在墨绿的叶间,香气却不容忽视,丝丝缕缕,甜得醉人,随风飘散至宫苑的每一个角落。
沈清弦正坐在临水的一处暖阁里,窗扉半开,对着外面一池残荷。她今日穿着一身杏子黄绫缎宫装,领口和袖缘绣着缠枝莲纹,色泽柔和,衬得她病后初愈的脸庞少了几分苍白,多了几分温婉。只是那双向来灵动的眼眸,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水面泛起的涟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细腻的绣线。
楚轻鸿坐在她下首的绣墩上,一如既往的月白太医常服,清俊的面容上神色专注,正娓娓道来:“……《内经》有云,‘秋三月,此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秋日养生,重在‘收’与‘润’。娘娘病体初愈,气血未充,更需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以缓秋刑……”
他的声音清越平和,如同山间溪流,潺潺流淌,讲解医理深入浅出,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若在平日,沈清弦定会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与他探讨几句。但今日,她听着这悦耳的声音,看着眼前这赏心悦目的人,心中却莫名有些烦躁,仿佛有一根细小的丝线缠绕在心尖,不疼,却痒得让人难安。
她知道这烦躁源于何处。源于那日萧彻冰冷的目光和霸道的宣言,源于这几日她刻意与楚轻鸿接触后,长春宫内外那无形中紧绷的气氛,也源于……她内心深处那份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萧彻反应的隐隐期待,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对利用楚轻鸿的愧疚。
“故而,饮食上当少辛增酸,以养肝气。譬如这蜂蜜蒸雪梨,便是极好的润燥佳品。”楚轻鸿并未察觉她的走神,依旧细致地讲解着,甚至示意了一下旁边小几上宫人刚奉上的甜点,“娘娘若觉汤药苦涩,平日多用些此类药膳,亦能缓缓调理。”
沈清弦收回飘远的心神,勉强笑了笑,端起那盏温热的蜂蜜雪梨,用小银匙轻轻搅动:“有劳楚太医费心讲解,本宫记下了。”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清甜滋润,确实缓和了喉间因秋燥带来的些许不适。
暖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宫人清扫庭院的声响。
楚轻鸿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格外纤弱。他沉默片刻,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担忧,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柔了几分:“娘娘……近日可是有心事?”
沈清弦搅动银匙的手微微一顿。
楚轻鸿继续道:“医者望闻问切,微臣观娘娘气色虽渐佳,但眉宇间似有郁结之色,脉象……前次请平安脉时,亦略显弦细。忧思伤脾,郁怒伤肝,于病后恢复大为不利。娘娘若有烦难之处,或许……或许倾诉出来,会稍好些。”
他的话语充满了纯粹的医者关怀,甚至带着朋友般的善意。沈清弦心中那点愧疚感更深了。她抬起眼,对上楚轻鸿真诚的目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难道要说,我召见你,多半是为了气我那酷坛子打翻了的皇帝夫君?
这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本宫无事,”她避开他的视线,将银匙放回盏中,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只是病后精神不济,容易疲乏罢了。楚太医多虑了。”
楚轻鸿是何等敏锐之人,见她如此,便知她不愿多言。他心中微微叹息,不再追问,只温声道:“那娘娘更需好生静养,勿要劳神。若无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沈清弦点了点头:“好,今日有劳楚太医。”
楚轻鸿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提起药箱,转身向暖阁外走去。他步履从容,背影挺拔如竹,很快便消失在暖阁外的花木扶疏之中。
暖阁内又只剩下沈清弦一人。她看着那碗还剩大半的蜂蜜雪梨,突然觉得那甜味有些腻人。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想透透气。
然而,她刚推开窗,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连接暖阁与主径的那座小巧玲珑的白玉拱桥时,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桥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道玄色的身影。
萧彻!
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柏,玄色龙纹常服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与周围的假山、秋菊、枯荷融为一体,化作了这御花园中一道最冷峻、最压抑的风景。
他面朝的方向,正是楚轻鸿刚刚离去的那条小径尽头。虽然隔着一段距离,沈清弦无法看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气息,如同腊月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连空气中漂浮的桂花甜香都仿佛被冻结、驱散。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楚轻鸿从她的暖阁中离开!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是刚刚到,还是……早已目睹了方才暖阁内的情形?
沈清弦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一股混合着心虚、慌乱、以及一丝被“抓包”后的羞恼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要关窗避开,但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萧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穿越了两人之间数十步的距离,精准地、毫无偏差地,牢牢锁定了站在窗后的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沈清弦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压抑到极致的怒火,那火苗在他眸底跳跃,几乎要破冰而出;有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失望;还有一种……沈清弦看不懂的,类似于被背叛的痛楚,虽然一闪而逝,却尖锐得让她心头猛地一刺。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看着她。那目光,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让人胆寒。
沈清弦只觉得呼吸一窒,手脚冰凉。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秒,萧彻动了。
他没有走向暖阁的正门,而是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她所在的这扇窗户走来。他的步伐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很稳,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沈清弦的心尖上,带着千钧的重压和不容抗拒的威势。
不过眨眼功夫,他已穿过庭院,来到了窗下。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道半人高的窗台。
如此近的距离,沈清弦更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血丝,看到他紧抿的、透出冷硬线条的薄唇,看到他下颌线因极度压抑情绪而绷出的凌厉弧度。
“陛……”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出来。”萧彻打断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可怕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清弦被他语气中的寒意慑住,几乎是本能地,依言绕出了暖阁,站在了他面前。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被他那冰冷的目光笼罩着,如同置身冰窖。
“陛下何时来的?”她强自镇定,试图用寻常的语气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萧彻却不回答她的问题,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从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扫过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回她闪烁着不安的眼眸。
“朕若不来,”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岂不是要错过爱妃与楚太医这‘深入’的养生探讨了?嗯?”
那声尾音微微上扬的“嗯”,充满了讥诮与危险的意味。
沈清弦心头一紧,知道他果然看到了,也误会了。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陛下误会了,楚太医只是来为臣妾讲解秋日调理之法,方才……”
“讲解需要屏退左右?需要一谈便是大半个时辰?需要……他楚轻鸿用那种眼神看着你?!”萧彻猛地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鼻息可闻。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强烈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哪种眼神?陛下究竟在说什么?”沈清弦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在了冰冷的廊柱上,退无可退。他话语中的指控让她也生出了几分火气,“楚太医恪守臣礼,尽心为臣妾调理身体,何错之有?陛下为何总要如此揣测于人?”
“揣测?”萧彻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沈清弦,你是真当朕是瞎子,还是觉得朕愚蠢可欺?!”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疼得蹙紧了眉头,感觉腕骨都要被他捏碎。
“他看你的眼神,那是一个臣子对贵妃该有的眼神吗?!那里面藏着什么,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他低吼着,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尽数喷在她的脸上,“还有你!你一次次召见他,与他独处,言笑晏晏,你可曾想过你自己的身份?!可曾想过朕?!”
“臣妾与他只是谈论医理,清清白白!”沈清弦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钳制,却徒劳无功,反而被他攥得更紧,那疼痛让她眼圈瞬间红了半圈,既是疼的,也是委屈的,“陛下口口声声说在意臣妾,可这份在意,就是毫不信任的猜忌和禁锢吗?!”
“信任?”萧彻眸中的风暴彻底爆发,他猛地将她往身前一扯,另一只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直视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焰与妒火的眼眸,“你要朕如何信任?在你明知朕在意,却偏要一次次挑战朕的底线之后?!在你为了一个外人,不惜与朕离心之后?!”
他的指腹用力,在她细腻的皮肤上留下红痕。沈清弦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陛下在乎的,究竟是臣妾,还是陛下不容挑战的权威?!”她含着泪,声音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是不是但凡靠近臣妾的男子,在陛下眼中都成了居心叵测之徒?臣妾是不是连与人正常交往的权利都没有,只能做一只被陛下锁在金丝笼里的雀鸟?!”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萧彻内心最敏感、最不愿被触及的角落。他的理智,在滔天的醋意和被戳中心事的暴怒中,彻底崩断!
“正常交往?权利?”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骇人的戾气,“沈清弦,你给朕听清楚了!你是朕的女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属于朕!你没有权利!没有朕的允许,你连看别的男人一眼都不行!”
他的宣告,霸道,偏执,蛮不讲理,带着帝王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沈清弦被他话语中那赤裸裸的、几乎将她物化的意味惊呆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看着他因盛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颜,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毁灭的疯狂,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失望攫住了她。
“你……你不可理喻!”她声音破碎,带着哭腔。
“不可理喻?”萧彻盯着她泪眼朦胧的模样,那脆弱与倔强交织的神情,如同最烈的催化物,彻底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名为占有的野兽,“朕今日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不可理喻!”
话音未落,他猛地俯下身,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唇!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甚至不能称之为吻。这是一个惩罚,一个烙印,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宣告。
他的唇瓣冰冷而灼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碾磨着她的柔软,蛮横地撬开她的牙关,深入,纠缠,吮吸,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殆尽。他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环住她的腰肢,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中,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勒断。
沈清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的侵犯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唇上传来的疼痛和窒息感让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双手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带着哭音的呜咽。
然而她的反抗,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如同蚍蜉撼树,微不足道,反而更加激起了萧彻骨子里的征服欲。
他的吻变得更加凶猛,如同暴风骤雨,不容她有丝毫喘息和退缩。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桂花过分的甜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知是来自她被蹂躏破皮的唇瓣,还是他因愤怒而咬破的舌尖。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远处隐约的宫人脚步声似乎戛然而止,连风声都屏住了呼吸。御花园在这一刻,静得可怕,只剩下两人急促的、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以及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
沈清弦最初的挣扎,渐渐被那强势的掠夺抽空了力气。缺氧让她头脑发昏,意识模糊,捶打他胸膛的手也慢慢软了下来。委屈、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悸动,种种情绪如同乱麻般纠缠在一起,最终化为无声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两人紧密相贴的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清弦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亡的时候,萧彻终于放开了她。
他微微喘息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深邃的眼眸依旧紧紧锁着她,里面翻涌的情潮尚未完全平息,但那骇人的风暴似乎过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痛楚的占有。
沈清弦浑身脱力,几乎全靠他手臂的支撑才没有滑倒在地。她嘴唇红肿,泛着水光,唇瓣上清晰的齿痕和细微的破口火辣辣地疼。脸颊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而迷茫,带着被摧折后的脆弱。
“现在,明白了吗?”萧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欲未褪的余韵,和他独有的、冰冷的偏执,“你是朕的。永远都是。”
他抬起手,用指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轻轻擦去她唇上那抹刺眼的血痕,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擦拭只属于自己的所有物。
“若再让朕看到你与楚轻鸿,或任何其他男人,有逾越之举……”他凑近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说出的话语却冰冷如刀,“朕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明确的惩罚都更让人胆寒。
沈清弦猛地一颤,抬起泪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也清晰地写着他毫不动摇的决心。
她忽然意识到,她之前的那些小动作、那些赌气、那些试图挑战他底线的行为,在这个男人绝对的力量和偏执的占有欲面前,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他不是在跟她讲道理,他是在宣告所有权。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混杂着方才那激烈亲吻带来的陌生战栗,席卷了她的全身。
萧彻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恐惧和顺从,心中那股因嫉妒而起的暴戾,终于稍稍平复。他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转而抚上她泪湿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宣告胜利后的、不容拒绝的温柔。
“回宫。”他揽住她的腰,半强制地拥着她,转身离开这座充斥着甜蜜桂花香与冰冷对峙的暖阁。
沈清弦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他带着自己,步履虚浮地走在御花园蜿蜒的小径上。
阳光依旧明媚,秋景依旧绚烂。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
帝王的爱,是蜜糖,亦是砒霜。是荣宠,亦是枷锁。
而她,似乎才刚刚触碰到这枷锁冰冷而沉重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