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锻坊的炉火还没全熄，火星子在灰堆里一闪一亮。陆昭一脚踏进门，手里拎着一柄断刀，刀身从中间裂开，豁口像被咬过。
他没说话，走到炉前石台，把刀往台上一扔，哐当一声。
几个老匠人正围着火口清炉渣，听见动静抬头，看见那断刃，脸色都变了。
“这是昨儿阵亡的王五用的刀。”陆昭开口，声音不高，也不低，“他砍了三匹马，第四匹的时候，刀断了。敌骑一枪捅进他胸口，人倒下去时，手里还攥着半截刀柄。”
没人接话。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匠人走出来，是孙铁掌，锻坊总匠，冀州铁匠行里的头把交椅。他盯着那断刀，眉头拧成疙瘩：“刀断，是锻法不到家，还是淬火急了？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这刀是你亲手锻的。”陆昭看着他，“用的是祖传三火折锻法，对吧？”
孙铁掌不吭声。
“我查过记录。”陆昭从袖里抽出一张纸，“这炉铁，是你带的班，火候、锤数、淬水时间，全按规矩来。可它还是断了。”
“铁料不纯。”孙铁掌道，“战时调来的料，杂质多，再好的法子也出不了好刀。”
陆昭点点头，又从身后亲兵手里接过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块灰黑色的矿石，表面泛着青光。
“这是乌桓俘营里翻出来的镍铁矿。”他说，“渔阳之战的战利品，一直没用上。现在，拿来试新法。”
孙铁掌眯眼看了看，冷声道：“鲜卑那套叠锻法？掺外铁，改火路，那是胡人蛮法，损器德，乱炉性。咱们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陆昭把矿石往台上一放，“你们说胡法不行，可战场上，鲜卑骑兵的刀，砍我们三下不卷刃。我们的刀，砍他们一下，崩口。”
“那是他们用料狠！”孙铁掌嗓门提了起来，“咱们这边铁贵，省着用！哪像他们，一炉铁砸进去，不计成本！”
“那咱们就砸。”陆昭说，“这矿，我拿来试。三柄刀，不多不少。成，算你们的功劳；败，算我的责任。”
孙铁掌冷笑：“你不懂锻，别瞎指挥。那叠锻法要控火到毫厘，差一丝，整块胚就废了。我们几十年的手感，你拿军令状就能压？”
话音未落，郭嘉从门外晃进来，手里拎着个酒壶，肩上搭着条旧布巾。他走到炉边，把酒壶往石台上一放，伸手抓起那块镍铁矿，掂了掂，又凑近火光看了看。
“好铁啊。”他啧了一声，“长得丑，脾气硬，跟老孙你一个样。”
孙铁掌瞪他。
郭嘉咧嘴一笑，把矿石扔回箱里，顺手抄起火钳，往炉膛里一搅，火星四溅。“火认不认华夷？认。它认热不认冷。铁认不认祖师爷？不认。它认锤，认水，认火候。你们守着规矩，规矩守着祖法，祖法守着老祖宗——可老祖宗要是知道你们宁可用断刀，也不肯试新法，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亲自抡锤。”
几个年轻学徒低头憋笑。
孙铁掌脸色铁青：“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郭嘉把酒壶举起来，晃了晃，“空了才最清醒。我问你，要是鲜卑十万骑压过来，一人一把好刀，见人就砍，你拿什么挡？拿祖训？还是拿这半截断刀？”
他指着石台上的断刃，声音陡然一沉：“等他们砍到你脖子上，你跟他们讲规矩，说‘我们是正统锻法，你们是蛮夷邪术’——他听得懂吗？”
没人说话。
炉火噼啪响了一声。
陆昭弯腰，从箱底抽出一张卷着的纸，摊开，是《鲜卑锻兵术》的残页，上面画着三叠锻打的图示，火路走向标得清清楚楚。
“我不懂锻。”他看着孙铁掌，“但我懂战。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冲，什么时候该退，也知道一把好刀，能在关键时刻多救一条命。现在，我让你们试一试，不是为了改祖法，是为了让我的人，少死几个。”
他顿了顿：“你们怕担责，我来担。你们怕出事，我来兜。三柄刀，成了，记你们头上；废了，算我瞎指挥。怎么样？”
孙铁掌盯着那张图，手指微微发抖。
良久，他抬头：“谁来锻？”
“我来。”陆昭说。
“你？”孙铁掌愣住，“你连锤都没拿过！”
“所以我只试一节胚。”陆昭走到炉边，抄起一把小锤，“按这图上说的，先叠三层，火候控在青焰将转蓝时下锤。你们看着，错了，你们喊停。”
他把一块预热过的铁胚夹出来，放在铁砧上，举起锤，手有点僵。
第一锤下去，偏了。
“左三寸！”孙铁掌脱口而出。
陆昭点头，调整位置，再锤。
第二锤稳了些。
第三锤时，火光映在他脸上，汗珠从额角滚下来。他没擦，专注盯着铁胚的纹路。
三锤过后，铁胚合缝，没有裂痕。
他把锤放下，把铁胚浸入淬水槽。嗤的一声，白气腾起。
等拿出来，铁胚完好，纹路均匀。
几个老匠人凑近看，有人低声嘀咕：“火候……居然对了。”
孙铁掌盯着那铁胚，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
“你不懂锻。”他终于开口，“可你敢试。”
“我不敢试，他们就得死。”陆昭把铁胚放在台上，“现在，你们还拦吗？”
孙铁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伸手拿过那张《锻兵术》残页，手指在“三叠淬火”那行字上划过。
“三柄。”他说，“先试三柄。”
“好。”陆昭点头。
“但有个条件。”孙铁掌盯着他，“试锻归试锻，火候、用料、步骤，得由我定。你不能插手。”
“可以。”陆昭说，“你定规矩。但我要在场看着。”
“随你。”孙铁掌把纸卷起来，递给身边一个年轻匠人，“去，取三块镍铁，按新法备料。炉温升到青焰顶，等我口令。”
那匠人接过纸，转身就走。
郭嘉这时把酒壶往地上一蹾，笑道：“行了，铁也看了，话也说了，火也烧了——接下来，就看你们能不能把这‘胡法’，锻出个‘华刃’来。”
他拍了拍陆昭肩膀：“你这招叫什么？逼匠人革新？”
“不。”陆昭看着炉火，“叫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郭嘉哈哈一笑：“那你这台阶，可真是拿断刀铺的。”
孙铁掌站在炉前，忽然回头，盯着陆昭：“你要真想改锻法，有一条路，比试三柄刀更狠。”
“什么路？”
“你自己来锻一把。”孙铁掌道，“不是试胚，是整刀。从头到尾，你亲手打。成了，我们服；不成，你也别再提这事儿。”
陆昭没说话。
炉火映在他脸上，一明一暗。
他看了看郭嘉。
郭嘉耸耸肩：“我可没说让你当铁匠。”
陆昭收回目光，走到炉边，伸手摸了摸那块预热的镍铁，温度烫手。
他脱下外袍，卷起袖子，拿起火钳。
“来吧。”他说，“我试试。”
铁钳夹起铁胚，放入炉心。火光猛地一跳，照亮他半边脸。
他盯着火焰，等它从黄转青。
孙铁掌站在一旁，双手抱臂，眼神复杂。
郭嘉靠在墙边，嘴角带笑，轻声嘀咕：“这下可热闹了。”
陆昭没听见，也没回头。
他只看着火，等那一抹蓝，浮上焰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