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率部离开宣府的第三日,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之时,宣府以北五十里的黑山峪,已然成了一片无声的兵海。
六万名北胡精锐,连同征发的各部仆从军,人马俱甲,刀枪如林,静静地肃立在寒冷的晨风中。没有喧嚣,没有火光,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打着响鼻,以及金属甲叶摩擦时发出的微弱铿锵。巨大的攻城云梯被拆解成部件由驮马负载,包裹着湿皮革的冲车和攻城槌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队伍中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杀气,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闷雷。
北胡太师马哈出,身披重甲,立于一处高坡之上,俯瞰着脚下这支凝聚了他全部野心和力量的大军。汉人谋士钱三程拄着拐杖,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脸上混合着疼痛、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太师,时辰到了。”一名万夫长低声禀报。
马哈出缓缓抬起带着铁手套的右手,猛地向前一挥!
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如同潮水般涌动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六万大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悄然蔓延的黑色瘟疫,离开山谷,朝着南方那座他们觊觎已久的雄城——宣府,汹涌扑去。大地在铁蹄下微微震颤,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预示着一场血腥风暴的降临。
几乎在北胡大军开拔的同时,宣府城北面数十里外,一片枯黄的草甸子中,几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如同黑色潮水般南下的军队。正是贾琮留下的哨探,韩烈与陈靖等人。
尽管几人因为贾琮的安排而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亲眼看到那无边无际的北胡大军,以及队伍中那些庞大的攻城器械时,依旧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震撼。
“六万……只多不少!”陈靖声音干涩,喉结滚动了一下。
韩烈眼神冰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快!按大人吩咐,你们走西边小路,我们沿官道旧迹,分头报信!无论如何,必须把消息送到大人手上!”
没有丝毫犹豫,几人迅速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他们伏低身子,将战马的速度催到极致,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他们很清楚,自己晚到一刻,宣府就多一分陷落的危险,贾琮大人就可能陷入绝境!这是在与死亡赛跑,与一座雄城的命运赛跑!
宣府镇城,总兵府。
牛继宗一夜未眠,虽然派出了大量援军,但他心中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天刚蒙蒙亮,他正对着沙盘推演局势,一阵急促甚至可以说是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报——!总兵大人!紧急军情!”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损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堂,声音嘶哑变形,“北……北面!黑山峪方向,发现大队北胡骑兵!铺天盖地,望不到头!至少……至少五六万之众!还带着大量的攻城器械!距宣府已不足三十里!”
“什么?!”牛继宗霍然起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身边的几名将领也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大堂内死一般寂静!
五六万主力!攻城器械!目标直指宣府!
中计了!果然中计了!北胡之前所有的袭扰,都是为了今日这雷霆一击!
“快!快派信使!八百里加急!通知所有外出援军,立刻回援宣府!”牛继宗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命令立刻被传达下去,数队精干的信使,携带着求援文书,从宣府各个城门飞驰而出,奔向不同的方向。
然而,马哈出对此早有安排。他派出的大批北胡轻骑斥候,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撒在了宣府通往各方的要道之上。这些北胡斥候骑术精湛,熟悉地形,手段狠辣。
宣府派出的信使,刚出城不过十数里,便纷纷遭遇截杀。有的被冷箭射落马下,有的被数倍于己的北胡游骑包围,力战而亡。偶尔有一两个侥幸冲出重围,也被北胡骑兵死死咬住,最终难逃一死。求援的文书,或被夺走,或染血坠地,未能有一份顺利送出。
消息,被暂时而有效地隔绝了。宣府,这座帝国北疆的雄镇,此刻仿佛成了一座被遗忘的孤岛,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松树堡,位于宣府西侧百里。贾琮率部抵达此处已有一日,与守军合力,成功击退了北胡军几次不算太激烈的进攻,局势看似稳定了下来。但贾琮心中的那丝不安,却随着宣府方向的沉寂而越来越强烈。
第三日午后,贾琮正在堡内巡视防务,忽然听到堡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守军士兵的呵斥声。他心中一紧,快步走上墙头。
只见堡外,一骑如同血葫芦般的人马正试图冲破守军的阻拦。马上骑士衣衫褴褛,满身尘土和已经发黑的血迹,胯下战马口吐白沫,浑身汗如水洗,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放他进来!是自己人!”贾琮一眼认出,那是他留下的哨探之一,陈靖!
堡门迅速打开一条缝隙,陈靖连人带马冲了进来,刚到贾琮面前,那匹神骏的战马便前蹄一软,哀鸣着瘫倒在地,口鼻溢血,竟是活活累死了。陈靖也从马背上滚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贾琮一个箭步上前,扶住陈靖,急声问道:“陈靖!怎么回事?!宣府如何?”
陈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用尽最后力气,嘶声道:“大人……鞑子……鞑子主力,至少六万,携带攻城器械,已于今日凌晨从黑山峪出发,直扑宣府!我……我途中遇到北胡斥候,韩烈……韩烈走另一路报信……宣府……危矣!”
说完,他头一歪,竟是力竭昏死过去。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噩耗被证实,贾琮依旧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