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安王府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斑驳。
马车在府门前停稳,萧云安率先下来,转身对车厢里探出脑袋的萧云澈伸出手。
“到了,七弟,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另一个家了。”
萧云澈没有去扶他的手,而是自己蹦下了马车,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王府的牌匾和威严的石狮。
“五哥,你这府邸可比我那小院子气派多了!父皇也太偏心了,我那地方,养两只鸟都嫌挤得慌。”他语气里满是少年人的羡慕和一点点不加掩饰的抱怨。
萧云安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心里清楚,父皇给每个皇子的地方,都是经过精心算计的。七皇子不受宠,居所简陋,自然是理所应当。
“王爷,您回来了。”
府门内,一道温婉的身影迎了出来,正是苏屽月。她身着一袭素雅长裙,眉眼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落在萧云安身上,随即又轻飘飘地转向了他身后的萧云澈。
“这位是?”苏屽月的声音很轻柔。
“这位是七弟,萧云澈。”萧云安介绍道,“父皇有旨,命他从今日起,协助我办差。”
萧云澈立刻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对着苏屽月深深一揖:“云澈见过五嫂!早就听闻五嫂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比宫里那些妃子娘娘们好看多了!”
这话说得天真烂漫,却又带着几分不知分寸的冒失。
苏屽月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光。
“七弟谬赞了。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我已经让人备好了客房和宵夜,快请进吧。”
她侧过身,引着两人向府内走去。
萧云澈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一路上叽叽喳喳,一会儿说这廊柱雕得精美,一会儿又问那池子里的锦鲤是不是很贵,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郎。
萧云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也观察着自己的妻子。
他看到苏屽月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耐心回答着萧云澈每一个看似幼稚的问题,但她的手指,却在袖中微微蜷缩。
这是她感到不安时的小动作。
将萧云澈安顿在西厢的客院后,下人也早已退下。夫妻二人回到主院的书房,苏屽月亲手为萧云安沏上了一杯热茶。
“夫君,这位七皇子……”她刚一开口,就被萧云安抬手打断了。
“月儿,你怎么看?”萧云安问道,他相信妻子的直觉。
苏屽月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庭院。
“妾身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的眼睛,太亮了。不是少年人的那种清澈,而是一种……能映照出一切的亮。他在打量王府,不是在欣赏,而是在丈量,在记忆。”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惊艳,但那惊艳之下,是审视。他在评判我这个五嫂,够不够资格做你的妻子,够不够分量,站在这安王府里。”
萧云安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
“父皇的手段,总是这么出人意料。他给了我一把查抄太子的刀,却又给我配了一个随时能看到刀锋朝向的刀鞘。甚至,这个刀鞘本身,可能就是另一把更隐蔽的刀。”
“那夫君打算如何应对?”苏屽月转过身,眼中带着担忧,“有他在身边,我们许多事情都不便施展。他就像是陛下的眼睛,我们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会原封不动地传到宫里。”
“眼睛,有时候也会看到假象。”萧云安放下茶杯,声音沉稳,“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人,去查。我要知道萧云澈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事情。”
“他的生母是谁,虽然档案上写的是难产而死的宫女,但我要知道那个宫女的真实身份,祖上三代。他从小到大,接触过哪些太监,哪些宫女,哪些太傅。他每日的饮食起居,读过什么书,练过什么字,和哪个兄弟走得近,又和哪个结过怨。哪怕是他养的猫什么时候死了,我都要知道。”
苏屽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亲自去办。只是,夫君,你这边……”
“我这边,自然也要给他找点事做。”萧云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父皇既然把他交给我,总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斤两。”
……
翌日,京城南门一个不起眼的旧衙门外,挂上了一块崭新的牌匾——『监察司』。
没有鞭炮,没有庆贺,甚至连看热闹的百姓都没有几个。这个临时成立的机构,就像它所在的这条小巷一样,低调得几乎被人遗忘。
衙门内,更是简陋得可以。几张破旧的桌椅,散发着霉味的卷宗堆积如山,蛛网在房梁上清晰可见。
萧云澈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用脚踢开一卷掉在地上的竹简。
“五哥,我们真要在这里办公?这地方,连耗子来了都得含着眼泪走吧?父皇也太抠门了,查抄太子这么大的事,就不能给个像样点的地方?”
萧云安仿佛没听到他的抱怨,自顾自地走到主位坐下,用袖子拂去桌上的灰尘。
“监察司是密旨成立,不宜张扬。地方虽然破旧了些,但胜在清净,无人打扰。”他抬眼看向萧云澈,“你不是一直抱怨无事可做吗?现在,你的差事来了。”
他指了指角落里堆得比人还高的几大箱卷宗。
“这些,是这些年御史台、大理寺、刑部所有弹劾过太子一党,或与他们有过来往的官员的卷宗。里面的内容真假混杂,毫无头绪。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它们全部整理出来。”
萧云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整理卷宗?五哥,你没开玩笑吧?这么多,要整理到猴年马月去?这种活,不是应该让那些文书小吏来做吗?我是来帮你抓人的,不是来当书童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萧云安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力量,“你连太子一党有哪些人,犯过哪些事,彼此之间有什么联系都不知道,如何抓人?这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我需要你将这些卷宗,按照官员的品级、所属的派系、以及罪名的轻重,分门别类,做出一份清晰的脉络图出来。”
“这……”萧云澈还想争辩。
“做好了这件事,你才能真正参与到接下来的行动中。”萧云安补充道,“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你这个副手,恐怕也只能当个摆设了。”
听到“摆设”二字,萧云澈似乎被刺激到了,他梗着脖子道:“谁说我没耐心了?整理就整理!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整理得明明白白的!”
说罢,他便气冲冲地走向那堆卷宗,一副要跟它们拼命的架势。
萧云安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这个任务,一箭三雕。
其一,可以消磨萧云澈的精力,让他没空在别处惹是生非。
其二,可以试探他的心性,看他究竟是浮躁不堪的草包,还是能沉下心做事的璞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卷宗里,他早已命人抽走了几份最关键的,剩下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和捕风捉影的传闻。如果萧云澈是父皇的眼线,他看到的就是自己正在做无用功。如果他是太子的人,他想从中作梗,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而如果……他两者都不是,那他又能从这堆废纸里,看出些什么呢?
萧云安很好奇。
接下来的两天,监察司里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大戏。
萧云澈果然不是个能安分下来的主。
第一天,他把墨汁打翻了,毁了十几份卷宗,气得哇哇大叫。
第二天,他试图给卷宗分类,结果把不同部门的官员混在了一起,张冠李戴,乱成一锅粥。
第三天,他干脆放弃了思考,直接将卷宗扔在地上,嘴里抱怨着:“烦死了!烦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个叫李四的,一会儿在工部,一会儿又跟兵部的人喝酒,他到底是哪边的啊!”
整个衙门里,都充斥着他的抱怨声和卷宗被粗暴翻动的声音。
萧云安始终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只是处理着自己手头的情报。他几乎已经给萧云澈下了定论——一个被宠坏的、头脑简单的皇子,父皇派他来,或许真的只是为了恶心自己,拖慢自己的进度。
然而,就在第三天下午,当萧云安以为今天又将在这位七弟的抱怨声中结束时,意外发生了。
“五哥!你快来看!这个叫杜渊的,是不是个傻子啊!”
萧云澈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奋。
萧云安抬起头,只见萧云澈拿着几张纸,献宝似的冲到他面前。
“你看你看,”萧云澈将那几张纸摊在萧云安的桌上,指指点点,“这个杜渊,只是个从六品的城门卫副尉,对吧?可他的名字,居然出现在了工部的军械采买清单上,虽然只是个副署的名字。然后,你看这里,礼部侍郎公子举办的诗会上,宾客名单里也有他!最可笑的是这个,这是户部的一张钱粮调拨单,数目不大,是给城西一个马场买草料的,经手人里,居然也有他!”
萧云澈挠着头,一脸的困惑不解。
“你说奇不奇怪?一个管城门的,跟工部、礼部、户部,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个地方全扯上了关系。他这人脉也太广了吧?还是说,京城里有好几个叫杜渊的?可这笔迹,看着又像是一个人签的。五哥,你说他是不是到处冒名顶替,骗吃骗喝啊?”
萧云安的目光,在那几张纸上凝固了。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似乎都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理会萧云澈那天真的猜测,脑子里却掀起了巨浪。
城门卫副尉,掌管城防调度。
工部军械采买,接触武器装备。
礼部侍郎,太子太傅的门生,是太子党的文官核心。
户部草料调拨,供给马场……京郊最大的那个马场,明面上是官办,暗地里却是太子养私兵的据点!
这几条线索,任何一条单独拿出来,都毫不起眼,混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就像是几颗不起眼的沙砾。
他派了多少人,花了多少精力,都没能将这些沙砾从沙滩里找出来。
可萧云澈,这个他眼中的草包,这个把卷宗弄得一团糟的笨蛋,却在短短三天之内,用一种最愚蠢、最混乱的方式,将这几颗致命的沙砾,“无意中”地捡了出来,并排摆在了他的面前。
巧合?
萧云安绝不相信这是巧合。
这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发现什么新奇事。
这是在递投名状!
一份用天真和愚蠢伪装起来的,分量重到足以将太子一党撕开一道口子的投名状!
萧云安缓缓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七弟。
萧云澈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夸奖自己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傻子。
“五哥?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也被这个杜渊给蠢笑了?”
萧云安看着他,心中那股寒意再次从脚底升起。
这条小奶狗,终于露出了他那藏在绒毛下的,一点点锋利的狼牙。
他是在向自己示好,表明他并非父皇的眼线,愿意和自己站在一边?
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更深的陷阱?这个杜渊,是太子故意抛出来的弃子,目的就是为了引诱自己出手,然后借父皇的手,治自己一个擅动兵权、构陷兄弟的罪名?
接,还是不接?
这个烫手的山芋,萧云澈就这么笑嘻嘻地,递到了他的手上。
萧云安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几张纸上,他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地写下了『杜渊』两个字。
然后,他将那几张纸仔细地收好,对萧云澈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七弟,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萧云澈的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吗?五哥!那我有什么奖励?能不能不整理这些破纸了?”
“当然。”萧云安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先回王府休息吧,晚膳我已经让厨房给你备了你爱吃的桂花鸭。”
“太好了!”萧云澈欢呼一声,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仿佛多待一秒都难受。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萧云安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走到门口,对着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亲卫,低声吩咐道。
“去,给我盯紧他。他回府后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知道。”
“是。”亲卫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阴影中。
萧云安重新走回桌案前,看着纸上“杜渊”二字,久久不语。
他知道,自己必须动这个杜渊。
不动,就无法判断萧云澈的真实意图,自己将永远处于被动。
动了,则可能引火烧身,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拿起那张写着名字的纸,凑到烛火前。
纸张慢慢卷曲,变黄,最终化为一缕青烟。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明暗不定。
“杜渊……”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不管你是谁的棋子,既然到了我的棋盘上,就由不得你了。”
他转身,对着门外喊道。
“来人!”
一名官员快步走了进来。
“大人,有何吩咐?”
萧云安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传我命令,以监察司的名义,立刻传唤城门卫副尉杜渊,前来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