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泊位隐藏在庇护所外壳的一道深层褶皱里，与其说是船坞，不如说是一处被临时加固的裂缝。侦查舰“无声者”号静静停靠在那里，通体覆盖着吸收规则波动的暗色涂层，外形如同一条收敛了所有鳞片的金属鳐鱼。
没有送行仪式，没有最后叮嘱。阿尔法只是将星图和数据包传输给贾船长，便切断了通讯。
舰桥内，凌波快速检查着星图标记的“安全路径”，眉头紧锁：“这些路径的规则稳定性读数……波动太大了。最平缓的区域，规则崩溃速率也是正常空间的三百倍以上。”
“意思是我们进去后，每分每秒都在被‘消化’？”贾船长操控着侦查舰缓缓驶出裂缝，进入庇护所外的虚空。
“差不多。”陈默坐在主控位上，目光落在前方那片被星图标记为“零域边界”的黑暗区域，“规则崩溃的地方，时间、空间、因果律都会出现异常。可能我们刚绕过一块陨石，回头就发现它其实在我们前方。或者我们以为只过去一分钟，外界已经过去一天。”
“听起来像是喝醉了。”贾船长嘟囔着，但手上操作没有丝毫松懈，“坐稳，准备进行第一次短距跃迁。目标：零域外缘标记点——‘破碎门扉’。”
无声者号尾部泛起微光，空间被规则引擎强行折叠。舰体轻微震动，随即没入一道无形的涟漪。
当视野再次清晰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前方，不再是熟悉的星空。
那是一片无法用常规语言描述的景象。空间本身像是被打碎后又胡乱粘合的玻璃，呈现出无数扭曲的折射面。光芒在其中被撕扯、重组，变成怪诞的几何色块。更远处，能看见巨大的、半透明的规则结构体——像是数学公式的实体化，又像是物理定律的残骸——在虚空中缓慢旋转、崩塌、再重组。
没有声音。但每个人的意识深处，都传来一种低沉、混乱的“嗡鸣”，那是无数互相冲突的规则在摩擦、湮灭。
“这就是……规则坟场。”凌波喃喃道。
陈默站起身，走到观察窗前。他的眼睛已经自动切换到规则视野，眼前的景象变得更加诡异——无数颜色各异、代表不同规则的数据流，像失控的洪流般在这片区域横冲直撞。有些数据流碰撞后湮灭，有些则融合成更加怪异的新规则。
“星图标记的入口在哪儿？”他问。
“十一点钟方向，那个最大的规则旋涡边缘。”贾船长调整舰体姿态，“但我们不能直接开进去。星图提示，需要先通过一道‘认知滤网’。”
“认知滤网？”
“解释是：零域的规则混乱会直接冲击闯入者的意识。必须先将自身的规则认知调整到与入口频率‘部分同步’，才能安全进入，否则思维会被撕碎。”
陈默明白了。这就像进入强辐射区前要穿上防护服，但防护服是用“自身的规则理解”编织的。
“我来。”他说，“所有人，将意识与我连接。”
凌波和贾船长没有犹豫。三人的意识通过领域的中枢短暂联结。陈默深吸一口气，开始调动【平衡道胎】的力量。
银蓝色的数据流从他身上涌出，包裹住整艘侦查舰。这不是防御，而是“模拟”——他用自己的规则认知，在舰体外构建出一个临时的、动态的“规则外壳”，其振动频率开始向星图标记的入口频率靠拢。
过程异常艰难。零域入口的频率本身就在剧烈波动，陈默必须不断调整外壳的频率，进行毫秒级的微调。每一次频率对接，都像是用一根细针去穿一个高速晃动的针眼。
他的额头渗出冷汗，领域核心的星璇旋转速度开始加快。
三分钟，像是过去了三个小时。
终于——
嗡！
舰体轻轻一震，外壳频率与入口频率达到了短暂的共振。前方那个巨大的规则旋涡中心，裂开了一道仅容舰体通过的、不稳定的缝隙。
“就是现在！”陈默低喝。
贾船长猛推操纵杆，无声者号化作一道暗影，射入缝隙。
进入的瞬间，所有外部传感器全部过载。
舰桥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紧急照明系统的微弱红光。但更可怕的是意识层面的冲击——无数混乱、破碎、互相矛盾的“规则片段”如同海啸般涌入三人的意识。
凌波闷哼一声，捂住额头。贾船长的虚拟影像剧烈闪烁，几乎溃散。
陈默咬紧牙关，【太初混沌莲】的虚影在识海中绽放，释放出纯净的稳定之力，强行镇压那些入侵的规则碎片。同时，【净言丝】自动展开，开始对那些碎片进行快速的分类和隔离——哪些是纯粹的无序噪音，哪些是可能有用的规则信息，哪些是带有恶意的精神污染……
十秒后，冲击减弱。
外部传感器逐渐恢复，传回了舰体周围的景象。
他们正处于一条……“通道”之中。
但这不是物质意义上的通道。两侧是缓慢流动的、半透明的规则壁障，壁障上不断浮现又消散着怪异的景象——一个文明的繁华城市在刹那间化为灰烬又瞬间重建；一颗恒星从诞生到坍缩的过程被压缩成三秒的循环；无数生物的进化树在逆向生长……
“这是零域内部的‘记忆回响’。”陈默解读着【净言丝】传来的信息，“那些被规则风暴毁灭的文明，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物理定律、他们的存在痕迹……都被打碎后嵌入了这片空间的规则结构里，像标本一样永远循环播放。”
“真够……瘆人的。”贾船长操控侦查舰沿着通道小心前进，“星图显示，这条通道是相对稳定的‘遗迹走廊’，连接着几个上古实验场的残骸。我们第一个目标点就在前方三百规则单位处。”
侦查舰缓缓前行。
通道并非笔直，而是不断扭曲、分岔。有些岔路尽头能看到更加诡异的景象——纯粹由“悲伤”情绪构成的海洋；一个所有逻辑都基于“否定”的倒置世界；一片时间轴被拧成莫比乌斯环的区域……
每一次选择岔路，都需要陈默用【净言丝】快速分析两条路径的规则稳定性，并参考星图的标记。
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目标点。
那是一个悬浮在通道侧壁上的巨大结构残骸，像是某个环形建筑的碎片。残骸表面覆盖着古朴的青铜色纹路，与长老会给的青铜信标有相似的美学风格。
“检测到微弱的规则共鸣。”凌波报告，“共鸣源在残骸深处。”
陈默点头：“准备登舰探查。贾船长留守，保持引擎预热，随时准备撤离。”
无声者号缓缓靠近残骸，伸出吸附臂固定。陈默和凌波穿上简易的规则防护服——本质上是陈默用领域力量编织的临时屏障——从气闸舱飘出，落在残骸表面。
脚下触感怪异，不像金属也不像岩石，而是一种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质感。
青铜纹路在近距离观察下更加复杂，每一道纹路都在微不可察地流动，仿佛记录着某种动态的信息。
“这些纹路……是数据。”陈默蹲下身，手指虚抚过一道纹路，【净言丝】探出，开始读取，“记录的是某个实验的过程日志。他们在尝试……‘编译情感’。”
“编译情感？”凌波一愣。
“将‘喜悦’、‘愤怒’、‘爱’这些抽象概念，编写成可量化的规则程序，并注入人造意识中。”陈默快速浏览着信息碎片，“实验编号Et-447，主题‘悲悯的边界’……实验体在获得‘悲悯’程序后第三十七小时，开始尝试自杀，因为无法承受‘理解所有痛苦却无法拯救’的逻辑悖论。”
他站起身，看向残骸深处：“这个文明，在试图扮演神。不只是创造物质，而是定义生命应有的‘感受’。”
两人向残骸内部走去。
越往深处，青铜纹路越密集，记录的信息也越破碎、越疯狂。从单纯的“情感编译”，到后来的“道德植入”、“美学标准化”、“存在意义预设”……
然后，记录戛然而止。
最后一段纹路，只有三个不断重复的、用某种古老文字刻写的词：
“它醒了。”
“它醒了。”
“它醒了。”
前方，残骸的核心区域，出现了一扇门。
一扇完好无损的、青铜色的圆门。
门表面没有任何纹路，光滑如镜。
而在门的正中央，有一个凹陷的几何形状。
形状与陈默怀中的青铜信标，完全一致。
陈默缓缓取出信标。
信标在接近门的瞬间，开始自动发热，表面的几何刻痕亮起微光。
“看来，这就是‘接口’。”凌波低声说。
陈默没有立刻将信标放入凹陷。他的目光落在门边缘的地面上——那里，有几道极其新鲜的、像是某种多足生物爬行过的划痕。
划痕的尽头，消失在残骸更深的阴影里。
有什么东西，最近来过这里。
并且，很可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