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那声凄厉绝望的“我不放”,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山谷间尖锐地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他疯狂地挣扎着,试图摆脱邓百川和公冶乾的阻拦,扑向那已然心灰意冷、闭目待皈依的父亲。涕泪纵横,发髻散乱,原本俊朗的面容因极度的痛苦、愤怒和不甘而扭曲,哪里还有半分江南公子翩翩风度?完完全全是一个被骤然抽掉毕生信念、陷入彻底崩溃的可怜人。
那“复兴大燕”的执念,早已不是单纯的野心,而是从他呱呱坠地起便被灌输、融入骨血、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如今,这意义的源头——他的父亲,竟亲自将其彻底否定、弃如敝履!这种背叛与崩塌,远比任何敌人的刀剑更致命!
场上群雄,虽大多鄙夷慕容氏所为,但见慕容复这般惨状,亦有不少人面露恻隐,暗自叹息。执着至此,亦是可怜。
邓百川与公冶乾死死抱住他,脸上亦是痛苦与无奈。他们虽是家臣,却也是看着慕容复长大,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虽知老主人选择或是解脱,但少主人这般崩溃,他们亦是心如刀绞。
就在这混乱悲鸣之际,一道青影悄无声息地掠过人群,如同清风拂过,瞬息间便已出现在状若疯魔的慕容复身前。
是凌霄。
他并未出手制住慕容复,只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萦绕着一抹温润如玉、却蕴含着无上清宁意境的微光,轻轻点向慕容复的眉心。
正疯狂挣扎的慕容复浑身猛地一僵!
所有嘶吼、挣扎、哭嚎戛然而止。
一股清凉如水、却又深邃浩瀚的意念,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温和却不容抗拒地涌入他几乎要炸裂的识海。这股力量并非攻击,而是抚慰、是疏导、是启迪。
疯狂混乱的思绪被这股清流缓缓荡开、抚平。无数纷杂破碎的画面——父亲从小严厉的教诲、复国大业的沉重压力、一次次失败后的自我怀疑、王语嫣倾慕却无法回应的目光、江湖中人的嘲讽鄙夷、还有刚才父亲那决绝的“不值得”……所有这些积压的情绪与记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梳理。
凌霄的声音,直接在他心神深处响起,平和而清晰,不带丝毫烟火气,却字字如锤,敲击在他最脆弱的心防上:
“慕容公子,”
“你所执着的大燕,早已是三百年前的旧梦,是史书上的几行墨迹,是坟冢里的几枯骨。”
“为一段虚无缥缈的前朝旧梦,耗尽一生心血,赌上全族命运,值得吗?”
“你看这朗朗乾坤,浩浩江湖,芸芸众生,谁不在努力活着?谁不在追寻自身的‘道’?你的‘道’,难道就只能是那冰冷的复国二字,只能是那无数枯骨堆砌的‘皇图霸业’?”
“放下执念,方得自在。你所紧紧攥着的,不是家族的荣耀,而是勒紧你脖颈、让你窒息一生的枷锁。”
这番话,与方才点化慕容博、萧远山时又有不同。对那二人,是直指其罪孽与身体沉疴。对慕容复,则更侧重于破其心障,解其迷思。
慕容复僵立在原地,瞳孔涣散,失神地喃喃重复着凌霄的话:“……虚无缥缈……旧梦……枷锁……”
他眼前仿佛闪过无数画面:幼时被逼苦练武功,学习权谋,没有一日轻松;长大后殚精竭虑,招兵买马,却屡屡受挫,遭人耻笑;表妹王语嫣那深情却令他倍感压力的目光;四大家臣日渐黯淡的期待……还有刚才,父亲那解脱般的眼神,和那句击碎一切的“不值得”。
是啊……值得吗?
他一生为此奔波,可曾有一日真正快乐过?可曾有一刻觉得那目标触手可及?没有!只有无尽的压力、焦虑、算计和失败!
那梦,太重了,重到他早已不堪重负,只是不敢放下,不愿承认罢了。
“嗬……嗬……”慕容复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眼中的疯狂赤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不再挣扎。
邓百川和公冶淳感觉到他的变化,迟疑地松开了手。
慕容复踉跄一步,站稳。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周围的一切——闭目待皈依的父亲、神色复杂的群雄、远处那曾让他魂牵梦萦却不敢直视的王语嫣……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凌霄身上,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不值得……都不值得……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由低到高,却比哭更难听,充满了无尽的悲凉、自嘲与……解脱。笑着笑着,眼泪再次涌出,却是无声的滑落。
他一生骄傲,此刻却像是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所有的精气神都在那笑声中散尽了。
凌霄缓缓收回手指,静静地看着他。并未再多言。心障已破,剩下的,需要他自己去咀嚼,去承受,去走出。
慕容复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喃喃自语着“不值得……”,踉踉跄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走去。背影萧索,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再无半分往日风采。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包不同四人面面相觑,最终一咬牙,对着慕容博的背影深深一揖,又复杂地看了凌霄一眼,匆匆追着慕容复而去。
一场可能引发的更大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山崖之上,只剩下佛号低诵,以及一段恩怨彻底终结后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