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冷气像针一样,钻进章立峰的骨髓里。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寿衣,是工作人员递给他的,料子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不适感。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麻木已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只剩下心脏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像是有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
亲人的遗体被安放在冷藏柜里,昨天还鲜活的面容,此刻蒙上了一层冰冷的苍白。章立峰站在冷藏柜前,目光一一扫过。父亲的眉头依然皱着,像是还在为什么事情操心;母亲的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弧度,或许是临终前,还在想着孩子们的笑脸;文熙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安静得像是睡着了;泽宇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没吃完的糖果;念安的脸蛋依旧圆圆的,只是没了往日的红润,苍白得像一张纸。
“先生,请问现在可以安排火化了吗?”工作人员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却像一根刺,扎醒了沉浸在悲痛中的章立峰。
他缓缓抬起头,喉咙动了动,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点了点头,泪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火化。这个词如此残忍,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和亲人相见的最后机会,从此以后,他们就只剩下一捧骨灰,一座冰冷的坟墓。
工作人员打开冷藏柜,先将父亲的遗体抬了出来,放在推车上。章立峰跟在后面,脚步踉跄,视线紧紧锁在父亲的脸上。他想再摸摸父亲的手,想再听听父亲的声音,可他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他怕触碰到那冰冷的皮肤,怕确认那个残酷的事实。
火葬场的焚化炉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张着漆黑的嘴巴,等待着吞噬一切。工作人员将父亲的遗体推进去,关上炉门。章立峰站在炉门外,看着里面燃起的熊熊烈火,火焰跳跃着,映红了他的脸。
那是父亲的身体。那个从小抚养他长大,为他操劳了一辈子的男人,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把所有的爱都藏在行动里的父亲,此刻正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章立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捂住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指缝间滑落。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把他扛在肩膀上,带着他去公园玩;想起他第一次考上大学,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偷偷抹了眼泪;想起他结婚那天,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文熙和孩子们就交给你了,要好好照顾他们。”
他答应了父亲,可他没有做到。他没能保护好他们,让他们惨遭横祸。
“爸,对不起……”章立峰的声音破碎不堪,“是儿子没用,没能保护好你和妈,没能保护好文熙和孩子们……爸,你放心,我会给你们报仇的,我一定会让张大叔付出代价……”
炉门里的火焰渐渐平息,工作人员打开炉门,里面只剩下一捧灰白色的骨灰。章立峰走上前,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骨灰盒,盒子冰凉,沉甸甸的。这就是他的父亲,那个曾经如山一般伟岸的男人,如今只剩下这么一捧骨灰。
他抱着骨灰盒,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旁边的工作人员连忙扶住他,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抱着骨灰盒,不肯松手,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接下来是母亲。当母亲的遗体被推进焚化炉时,章立峰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小时候他生病,母亲整夜整夜地守在他床边,寸步不离;他工作后,母亲总是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经常炖好汤,让文熙给他送过去;孩子们出生后,母亲更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孩子们身上,每天带着他们玩耍、做饭、讲故事。
“妈,我好想你……”章立峰哭着喊道,“妈,你走了,谁还会给我炖排骨汤?谁还会叮嘱我注意身体?妈,泽宇和念安还那么小,他们还没长大,你怎么忍心丢下他们……”
火焰无情地燃烧着,吞噬着母亲的身体。章立峰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割在他的心上。
母亲的骨灰被装进制骨灰盒,和父亲的放在一起。章立峰看着两个并排摆放的骨灰盒,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然后是文熙。
当文熙的遗体被推出来时,章立峰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她还是那么美,即使脸色苍白,也掩盖不住她的温柔。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在大学校园的图书馆里,她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身上,像天使一样。他鼓起勇气上前搭讪,她羞涩地笑了笑,那笑容,从此刻在了他的心里。
他们一起度过了美好的大学时光,毕业后一起打拼,一起买房,一起组建家庭。文熙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关心着他的工作。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在他失意的时候鼓励他,在他疲惫的时候安慰他。
“文熙,”章立峰的声音哽咽着,“我们说好要一起慢慢变老的,我们说好要看着泽宇和念安长大,看着他们结婚生子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你说你喜欢海边,我们说好等忙完这阵子就去马尔代夫,去看蓝色的大海,去踩柔软的沙滩。你还说,要在海边给我唱一首歌,你还没唱呢,文熙……”
“泽宇昨天还问我,爸爸什么时候陪他搭乐高,他搭了个大城堡,就差你帮他装旗子了。念安还小,她还不会说话,她还没喊够妈妈,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工作人员将文熙的遗体推进焚化炉,关上炉门。火焰瞬间燃起,映得章立峰的眼睛通红。他看着那片火海,仿佛看到了文熙的身影在火焰中消散,一点点,一点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的心像是被火焰灼烧着,疼得无法呼吸。他想起文熙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是前天晚上,语气带着一丝撒娇:“老公,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孩子们也想你了,泽宇画了一幅画,说要等你回来给你看。”
当时他还在加班,不耐烦地说:“快了快了,忙完就回去了,你先带着孩子们睡觉吧。”他没想到,那竟然是他们最后的通话。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立刻放下工作,飞奔回家,好好抱抱她,好好抱抱孩子们。
可是,没有如果了。
文熙的骨灰被装了出来,放在第三个骨灰盒里。章立峰接过骨灰盒,手指轻轻抚摸着盒子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文熙残留的温度。他把三个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接下来,是泽宇。
六岁的泽宇,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喜欢搭乐高,喜欢看奥特曼,喜欢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每次章立峰回家,他都会第一个冲过来,抱着他的腿,喊着“爸爸”,声音清脆响亮。
章立峰走到推车旁,看着儿子小小的身体。泽宇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草莓味的糖果,那是昨天下午文熙给他买的,他舍不得吃,一直攥在手里。
“泽宇,我的乖儿子……”章立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他的心又一次沉入谷底,“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没能保护好你。你不是想让爸爸陪你搭乐高吗?爸爸现在就陪你搭,搭一个最大最大的城堡,好不好?你醒醒,看看爸爸呀……”
“你还说要当奥特曼,要保护妈妈和妹妹,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泽宇,你睁开眼睛,再喊爸爸一声,好不好?就一声……”
无论他怎么呼唤,泽宇都没有任何回应。那个曾经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小男孩,此刻安静得让人心慌。
工作人员将泽宇的遗体推进焚化炉,章立峰跟在后面,一步也不肯离开。火焰燃起,照亮了他布满泪痕的脸。他看着火焰,仿佛看到了泽宇在院子里奔跑的身影,看到了他搭乐高时认真的样子,看到了他抱着他的脖子撒娇的样子。
那些画面,曾经是他最珍贵的回忆,此刻却变成了最尖锐的伤痛,深深扎进他的心里,让他痛不欲生。
“泽宇,爸爸会想你的,每天都会想你。你在那边要好好的,要照顾好爷爷奶奶和妈妈,还有妹妹。爸爸会经常来看你,给你带你最喜欢的奥特曼玩具,好不好?”
泽宇的骨灰被装了出来,小小的一捧,装在一个迷你的骨灰盒里。章立峰接过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最后,是念安。
三岁的念安,是家里最小的宝贝,长得粉雕玉琢,像个洋娃娃。她还不太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表达自己的意愿,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被爸爸妈妈抱着,在怀里撒娇。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像银铃一样,总能驱散家里所有的阴霾。
当念安的遗体被推出来时,章立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走上前,轻轻抱起女儿小小的身体。她的身体软软的,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和重量。
“念念,我的小宝贝……”章立峰的泪水滴落在女儿的脸上,冰凉的泪水和女儿冰冷的皮肤相触,让他浑身一颤,“爸爸来了,爸爸来接你了。你怎么不笑了?你平时看到爸爸,不是都会咯咯地笑吗?念念,你睁开眼睛看看爸爸,再让爸爸抱一抱,好不好?”
“你还没学会说话,还没喊够爸爸,还没长大,还没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念念,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念安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眼睑上,像是在为自己短暂的生命哭泣。章立峰伸出手,轻轻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珠,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念念,不怕,爸爸陪着你。到了那边,要跟紧妈妈和哥哥,不要乱跑,知道吗?爸爸会想你的,会每天都想你。等爸爸完成了该做的事情,就去找你,好不好?”
工作人员想要接过念安的遗体,章立峰却紧紧抱着,不肯松手。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抱女儿了,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抱抱她,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她咿咿呀呀的声音,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咯咯地笑了。
“让我自己来。”章立峰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章立峰抱着念安,一步步走向焚化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想把女儿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永远都不要忘记。
走到焚化炉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将念安的遗体放进炉内。他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然后猛地关上了炉门。
火焰瞬间燃起,吞噬了女儿小小的身体。章立峰靠在炉门上,身体滑落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在空旷的殡仪馆里回荡,让人听了心碎不已。
“念念!我的小念念!”他哭喊着,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样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啊!”
他想起昨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念安被奶奶抱着,伸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他抱。他因为赶时间,只是匆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就转身离开了。他没想到,那竟然是他和女儿最后的告别。
如果他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一定会抱着女儿,多陪她一会儿,多亲亲她,多听听她咿咿呀呀的声音。可是,人生没有如果,错过就是永远。
念安的骨灰被装了出来,比泽宇的还要少,装在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骨灰盒里。章立峰接过骨灰盒,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他与女儿之间最后的连接。
他看着五个并排摆放的骨灰盒,父亲的、母亲的、文熙的、泽宇的、念安的。五个骨灰盒,代表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五个人,如今,都变成了冰冷的骨灰。
一瞬间,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章立峰跪倒在地上,抱着五个骨灰盒,发出无声的哀嚎。泪水混合着鼻涕,糊满了他的脸,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工作人员看着他,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的痛苦,不是语言能够缓解的,只能靠时间慢慢抚平,可谁都知道,有些伤口,永远都不会愈合。
不知哭了多久,章立峰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无声的呜咽。他缓缓站起身,抱着五个骨灰盒,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要带着他的家人,回家。回到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下血腥和悲伤的家。
走出殡仪馆,外面的阳光刺眼,章立峰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天空很蓝,白云很白,一切都那么美好,可这美好,却与他无关了。他的世界,已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彻底崩塌,化为一片灰烬。
他抱着骨灰盒,一步步走向停车场。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看着这个抱着五个骨灰盒、满脸泪痕、眼神空洞的男人,脸上露出疑惑和同情的神色。可章立峰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眼里,只有怀里的五个骨灰盒,只有他逝去的亲人。
坐进车里,他把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副驾驶座上,用安全带固定好,仿佛怕它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发动车子,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车载电台里,依旧播放着温和的音乐,可此刻听在章立峰的耳朵里,却像是莫大的讽刺。曾经,他最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这首歌,文熙和孩子们也喜欢,他们会跟着一起哼唱,车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五个冰冷的骨灰盒。
车子驶进小区,楼下依旧围了一些人,警戒线还没有撤掉。警察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几个工作人员在清理现场。看到章立峰抱着五个骨灰盒回来,人们纷纷让开道路,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章立峰没有理会他们,他抱着骨灰盒,一步步走进楼道。楼道里的血腥味已经淡了很多,可他还是能闻到,那股腥甜的气味,像是刻在了他的鼻腔里,永远都挥之不去。
走到三楼家门口,门还是虚掩着的,里面一片狼藉。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可墙上、家具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剧。
他走进屋里,把五个骨灰盒轻轻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一一摆好。父亲的、母亲的、文熙的、泽宇的、念安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五个骨灰盒,眼神空洞。客厅里静得可怕,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曾经,这个客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文熙在厨房里做饭,泽宇和念安在客厅里玩耍,追逐打闹。可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只剩下五个冰冷的骨灰盒。
他想起文熙曾经说过,等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就换一个大点的房子,带个院子,种上花花草草,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可这个愿望,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他想起泽宇曾经说过,他长大了要当一名警察,保护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妹妹。可他还没长大,就永远地离开了。
他想起念安曾经咿咿呀呀地指着窗外的小鸟,想要去抓。可她还没来得及学会走路,还没来得及看看窗外的世界,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章立峰趴在茶几上,抱着骨灰盒,又一次失声痛哭。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失去了所有,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思念。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幕又一次降临。城市的霓虹亮起,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却照不亮章立峰心中的阴霾。他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抱着五个骨灰盒,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阳光,再也没有温暖,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他只能守着这五个骨灰盒,守着对亲人的思念,在这片灰烬之上,孤独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