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扭曲的密码图案，如同烙印般刻在凌越的脑海之中。与沈荆澜心意互通的喜悦尚在心头萦绕，但身为提刑官的责任与敏锐，让他立刻将全副心神投入到了对这第二层迷雾的攻坚之中。
他并未急于求成。深知破解密码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需要广博的见识与特殊的钥匙。他首先令王砚调来了按察使司及杭州府所有关于海外藩国、异域风物、乃至查获的既往密信暗号的卷宗档案，几乎堆满了小半个书房。
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另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对“文林阁”的监视，以及对织造局内可能接触验绸台、且有条件制作或获取那种特制压印工具之人的排查。秦虎日夜带人轮班盯守，不敢有丝毫松懈。
凌越自己则埋首于故纸堆中，一连两日，几乎不眠不休。他翻阅着那些描绘着奇特文字、风俗、物产的图册记录，试图从中找到与那密码图案相似的蛛丝马迹。葡人、荷人、倭人、南洋诸国……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令人眼花缭乱，却似乎总与周墨临摹下来的图案有着微妙的差异。
进展甚微，焦虑之感渐渐滋生。
第三日清晨，凌越眼中已布满血丝，正对着那幅密码图怔怔出神时，沈荆澜来了。她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一身素雅衣裙，如同窗外雨后初霁的空气，清新而宁静。
“大人，”她将食盒轻轻放在案头，看着凌越疲惫的神色，眼中满是心疼，“王先生差人告知，说您已两日未曾好好用饭歇息了。案子再急，也不能如此熬耗心神。”
食盒打开，是几样清淡却精巧的江南小菜和一盅温补的鸡汤。
凌越心中一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叹道：“只是这密码如同天书，毫无头绪，心中实在难安。眼看线索在前，却不得其门而入，这种滋味……”
沈荆澜将鸡汤端到他面前，柔声道：“大人是关心则乱。破解密码，有时并非一味苦思便能奏效，或许需得一个契机，一点灵光。”她目光扫过案上那纷乱的异域图册，轻声道：“妾身昨夜忽又想起，曾在一本极为古老的番医杂记中，似乎见过类似蝌蚪漩涡状的符号，旁边注释极小，似是……与东海之外的某个岛国古语有关。”
“东海之外？岛国古语？”凌越精神一振，“可是倭国？”
沈荆澜微微摇头：“那杂记年代久远，语焉不详，只模糊提及‘琉球’、‘鬼海’之类的地名，符号也仅是惊鸿一瞥。但妾身想，既然与海外番邦有关，大人或可从此处旁敲侧击。”
“琉球？鬼海？”凌越沉吟着。这些地名指向的范围似乎更广，但无疑是在东南海疆之外！这与“隐迹墨”可能来自海外的推测完全吻合！
他立刻重新翻检那些涉及东海倭国及琉球等地的卷宗图册，这一次，有了更明确的方向。终于，在一本极其冷僻、专门记载前朝与沿海诸岛国往来密事的残破古籍的附录中，他找到了一种名为“混同符”的密码体系简介！
书中记载，此符并非一国文字，而是活跃于东海及南洋海域的一些海商、甚至海盗集团，为了在不同语种间秘密传递信息而约定俗成的一种混合密码符号体系！它借鉴了汉字偏旁、梵文轮廓、甚至一些原始图腾的笔画，重新组合变形，含义极为隐晦，且不同集团间的具体符号规则可能还有差异！
“混同符！”凌越猛地一拍桌案，兴奋之情难以言表，“就是它！荆澜，你真是我的福星！”
沈荆澜见他如此高兴，也不由莞尔，静静退到一旁研磨铺纸，不再打扰他。
找到了名称和来源，就如同找到了迷宫的地图。凌越根据书中提供的少数几个基础符号的释义，尝试着去套解周墨临摹下来的图案。
过程极其枯燥艰难。如同拼凑一幅毫无提示的拼图，又像是破解一道无解的方程。他尝试了各种组合、顺序、甚至镜像翻转。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日头西斜，又明月高悬。
沈荆澜一直安静地陪在一旁，不时为他添茶倒水，或递上一块点心。她没有再多言，只是那份无声的陪伴与支持，却给了凌越莫大的力量。
终于，在夜半三更，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时，凌越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又充满震惊的低呼！
“破了……我明白了！”
只见面前的宣纸上，那些扭曲的符号被他用朱笔一一对应注释，最终连成了一串令人触目惊心的信息！
那并非完整的句子，而是一组夹杂着数字和代指的密语！
“三……‘赤丹’……‘舟’……‘月圆’……‘老地方’……”
凌越喃喃念出，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三”可能指数量或批次；“赤丹”？这像是一种代号，指的是什么？红颜色的丹药？还是某种特指的物品？“舟”很可能指船；“月圆”指时间，下一次月圆之夜；“老地方”则是约定的地点！
这分明是一次秘密交易的指令！
联系到云锦贡品的特殊性和“隐迹墨”的海外来源，这交易的内容呼之欲出！
对方费尽心机，冒着天大的风险，将交易信息隐藏在进贡给皇帝的云锦之中，必然是为了传递给朝中某个身份极高的内应！而交易的内容，极可能就是那种神奇的“隐迹墨”的配方、成品，或者与之相关的某种海外奇技淫巧！甚至可能是……与东南倭寇势力勾结的具体指令！
“赤丹……赤丹……”凌越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猛然间，他想起在查看织造局染料库时，曾听褚师傅提过一嘴，说最顶级的朱红色，并非普通朱砂，而是用一种来自西洋、名为‘赤丹’的昂贵矿物染料调制，色正且永不褪色，专供皇室使用！
难道此“赤丹”非彼“赤丹”？或者，这只是一种掩人耳目的代号？
但无论如何，这条密信的价值巨大！它不仅证实了海外势力与国内奸细的勾结，更指明了他们下一次行动的大致时间和性质！
“必须立刻部署！必须在他们交易时人赃并获！”凌越猛地站起身，情绪激动，却因久坐疲惫，身形不由得晃了一下。
一直关注着他的沈荆澜立刻上前，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大人小心！”
温软的手臂和关切的声音让凌越回过神来。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容颜，心中充满了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破获重大线索的兴奋，与面对庞大未知危险的沉重，以及与她并肩作战的温暖，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臂，语气郑重而低沉：“荆澜，多谢你。若非你，我决计破不开此密码。我们……找到他们的尾巴了。”
沈荆澜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分量，也明白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行动将更加危险。她没有抽回手，只是坚定地望着他：“能助大人，妾身欣慰。接下来，大人欲如何行事？”
“立刻安排人手，严密监控所有可能出海的码头，特别是通往东海方向的船只。排查近期有无大宗‘赤丹’染料或类似名称货物的交易记录。还有……”凌越目光锐利，“那个‘老地方’，必须尽快查出来！”
他迅速写下几条指令，交给候在外面的王砚，命其立刻秘密发出。
处理完这一切，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激烈的头脑风暴过后，深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凌越揉了揉刺痛的额角。
一双微凉柔软的手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凌越身体一僵，随即慢慢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细腻的指尖带来的舒缓与宁静。
“大人不必过于忧心。”沈荆澜的声音轻柔如夜风，“邪不胜正。既然已窥破其奸谋，必能将其绳之以法。”
凌越没有睁眼，只是轻轻覆盖住她的一只手，低声道：“只是此番对手，恐非寻常匪类，其图谋甚大，手段诡谲。我……我其实有些担心，会将你卷入过深。”
沈荆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揉按着，声音却带上了几分罕见的倔强：“凌越，”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我既已心意相通，便当同进同退。妾身虽力弱，却非怯懦之人。能与你一同涤荡阴霾，护一方安宁，荆澜……无悔亦无惧。”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凌越的心上。
他睁开眼，回头望她。烛光下，她眉眼坚定，流转着一种不同于往常沉静的光彩，动人心魄。
他不再多言，只是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窗外月色朦胧，万籁俱寂。书房内，两人身影相依，共同面对着已知的危险与未知的风暴。密码虽破，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那神秘的“老地方”究竟在何处？“赤丹”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交易？这一切，是否真的能指向那隐藏最深的“老先生”？
重重悬念，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