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虎带领的快船队,如同幽灵般远远缀在“福鲸号”之后,凭借精湛的操船技术和对海路的熟悉,始终保持在对方视线之外,却又牢牢锁定其踪迹。消息通过信鸽断续传回,凌越得知,“福鲸号”出钱塘江口后,并未北上或南下,而是径直向着东北方向的茫茫大海驶去。
那里,并非通常的海商航线,反而更靠近一些传闻中倭寇、海盗以及零星番商活动的岛屿区域。凌越的心愈发沉静,也愈发警惕。
与此同时,王砚那边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那名偷偷带家眷潜入慈云斋的告病库吏,在斋内与一个形迹可疑的香客(实为接头人)短暂接触后,再未回家,而是企图绕道城外码头,显然想登船逃离,被王砚带人当场拿下。
经过连夜突审,以及从其家中搜出的、藏于佛像底座内的几页与“隆昌号”秘密往来的账目碎片,库吏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供认不讳,自己长期受冯管事威逼利诱,利用职务之便,在物料出入账目上做手脚,协助将大量管制物资(包括那二十斤“赤丹”)偷偷转运给“隆昌号”。而此次“无字天书”事件,他虽未直接参与,但曾无意中听到冯管事酒醉后吹嘘,说是有“海外异人”通过“慈云斋”的渠道提供了“神仙手段”,能将消息“写入云锦,直达天听”。
慈云斋的嫌疑急剧上升!然而,就在凌越准备下令对慈云斋进行突击搜查时,却得知一个意外消息:冯管事两日前已向织造局告假,说是老家有急事,现已离杭!
凌越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对方断尾求生的伎俩!冯管事恐怕早已被秘密送走,甚至可能已经灭口!而慈云斋,作为明面上的店铺,此刻必然也已是高度戒备,甚至可能转移了关键证据。
线索似乎又在即将明朗时断掉。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此时,秦虎的最新传书送到:经过数日航行,“福鲸号”在一片陌生海域与一艘奇特的双桅帆船接上了头!那船体型不大,造型却与中土、倭国船只迥异,船首高昂,帆具复杂,船上人员高鼻深目,发色各异,竟是艘西洋番船!
双方船只靠拢后,进行了紧张的货物交接。秦虎他们远远用望远镜观察到,“隆昌号”的人将从织造局流出的那批“赤丹”染料以及其他一些丝绸、瓷器搬上了番船,而从番船上,则搬下了一些密封的、看似沉重的木箱。
交易完成,两船迅速分离,各自驶离。
秦虎请示:是继续跟踪“福鲸号”,还是转向跟踪那艘神秘的西洋番船?
凌越接到消息,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下令:秦虎分队继续跟踪“福鲸号”,查明其最终去向及货物下落。同时,他立刻亲自持按察使司关防,前往杭州市舶司(虽主要职能在泉广,但杭州设有分管机构),以追查违禁海上贸易为由,要求立刻调阅近期所有报备入港的西洋商船记录,并询问是否有船只报备前往东北方向陌生海域!
时间紧迫,必须在番船远离或与下一环节接头前,锁定其身份!
在市舶司官员半信半疑的配合下,凌越快速翻阅着记录。终于,一条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三日前,一艘来自“和兰国”(荷兰)的商船“金羊毛号”报备入港补给,船长名叫“范·德·维尔德”,其报备的下一站目的地竟是……倭国的平户港!
和兰国?凌越对这个远在西方的海上强国略有耳闻,知其船坚炮利,四处殖民贸易,与葡人、西人争夺海上霸权。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片敏感海域?与“隆昌号”交易的是什么?那些木箱里装的是什么?
凌越敏锐地感觉到,这艘“金羊毛号”极其可疑!它报备去平户,却出现在东北荒僻海域与“隆昌号”秘密接头!
他立刻通过市舶司,以“核查贸易文书,优抚远夷”为名,发出邀请,请“金羊毛号”的范·德·维尔德船长次日前往市舶司衙门一叙。
这是一场冒险的打草惊蛇,但凌越别无选择。他必须近距离接触这位船长,试探虚实,寻找破绽!
次日午后,杭州市舶司的偏厅内,凌越换上了一身略显正式的四品文官常服,端坐主位,王砚扮作书记官在一旁记录。
范·德·德维尔德船长如约而至。他身材高大,穿着略显陈旧却浆洗笔挺的深色外套,金红色的络腮胡修剪整齐,一双蓝色的眼睛锐利而充满审视,举止间带着久经风浪的沉稳与商人特有的精明。
通译在一旁磕磕绊绊地翻译着寒暄。凌越表现得很客气,询问了些关于航行见闻、货物贸易、有无困难等例行问题。
维尔德船长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恭敬却带着距离感,一再强调自己是合法商人,一切贸易均遵守规定,前往平户也是正常商业行为。
凌越耐心周旋着,目光却仔细扫过维尔德的手,指节粗大,有操缆绳的老茧、靴子,沾着一种特殊的红色粘土,并非杭州附近常见土壤、以及他身上隐约散发出的、一种混合着烟草、硝石和某种奇特香料的气味。
忽然,凌越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笑道:“船长先生远道而来,想必见识广博。本官近日偶得一件奇物,百思不得其解,听闻西洋格物之学精深,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说着,他对王砚使了个眼色。王砚会意,端上来一个铺着绒布的托盘,上面放着的,正是那匹“五彩云凤纹”妆花缎的一角碎片(凌越早已悄悄命人从贡品上剪下极小一块以备查验)。
凌越紧紧盯着维尔德的表情:“此物乃我朝贡品,然在特定光线下,竟会显现出一些奇特的纹样,转瞬即逝,如同魔法。不知船长可曾见过此类技艺?”
维尔德船长蓝色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惊诧,虽然很快被掩饰下去,但凌越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拿起那块锦缎碎片,仔细看了看,甚至对着光线变换角度,随即摇摇头,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通译的翻译说道:“大人的宝物,非常美丽。但这样的……魔法?我没有见过。或许是……阳光的戏法?”他表现得毫无破绽。
但凌越心中已有数。他笑了笑,收回锦缎,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闲聊了几句,便端茶送客。
维尔德船长起身告辞,言行举止依旧从容。
然而,就在他转身即将走出偏厅的那一刻,凌越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用不高却清晰的声音对王砚道:“对了,前日查获的那批来自‘赤丹’矿的私货,记录可整理好了?那颜色倒是与维尔德船长靴子上的泥土有几分相似。”
这句话,凌越用的是汉语,语速不快。那通译是否翻译了过去,或者翻译是否准确,凌越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维尔德船长瞬间僵直的背影和那几乎难以察觉的、骤然握紧的拳头!
他听懂了!或者至少,听懂了“赤丹”这个关键词!
维尔德没有回头,停顿了只有一刹那,便继续迈步离开了。
凌越坐在原地,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笑意。鱼儿,终于惊了。
他立刻下令,派人远远跟踪维尔德船长,看他回船后有何动作。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跟踪的人回报:维尔德船长回到“金羊毛号”后不久,便有水手匆忙下船,往城内几个方向而去,行为鬼祟。其中一人,去的方向正是……“隆昌号”所在的区域!而另一人,去的方向则是……慈云斋!
对手慌了!他们试图串供或转移视线!
凌越正要下令对“隆昌号”、“金羊毛号”以及慈云斋采取进一步行动时,沈荆澜却差人送来一个密封的小纸卷。
凌越打开一看,上面是沈荆澜清秀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妾身闻番商船至,偶忆古方,言西洋海商善用一物,名曰‘恶魔之吻’,其籽提炼之油,无色无味,遇特定之光则显异色,久嗅致幻。其籽囊似甚沉重。不知于案可有助益?万望谨慎。”
恶魔之吻!遇光显色!久嗅致幻!籽囊沉重!
凌越脑海中如同闪电划过!那些沉重的木箱!维尔德靴上的红色粘土或许是种植那种植物的土壤!“赤丹”或许根本不是一个代号,而是指代这种西方来的、能提炼出神奇“隐迹墨”的植物种子!而它的致幻性,也与科举案中“彼岸香”的效果隐隐呼应!难道这“恶魔之吻”与“彼岸香”同源?或者就是同一种东西的不同称谓?而慈云斋,在其中扮演的,正是接收、传递乃至可能参与提炼这些危险物质的角色!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轰然贯通!
一个横跨海洋,连接内外,涉及技术走私、甚至可能更深阴谋的巨大网络,终于清晰地暴露出了一角!
凌越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炬。
他知道,收网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