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府小楼内的景象，堪称诡异绝伦。暗红色的灯光逐渐熄灭，只剩下普通油灯昏黄的光晕，将胡天佑那张混合着疯狂、悲怆与解脱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站在原地，既不反抗，也不言语，只是那嘶哑而满足的笑声渐渐低歇，化作无声的颤抖，浑浊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滑落。
衙役们迅速上前，将他捆缚结实，并解救下那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失禁的冯承安。经初步确认，其确为当年河间府的致仕御史冯安。冯安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只会反复念叨“报应……真的是报应啊……”，显然精神已近崩溃。
凌越没有急于审讯胡天佑。他知道，此刻的胡天佑沉浸在他自己完成的“复仇大业”最终章的情绪里，心防最为坚固，直接审问效果必然不佳。而且，此案仍有诸多未解之谜：石磊的真实角色？玉莲之死的具体细节？那张字条的来源？胡天佑是如何精确掌握冯安行踪并潜入其府邸的？
更重要的是，凌越有一种直觉，胡天佑的偏执和计划之精密，背后或许还隐藏着更深的悲怆，或者，还有未被发现的同谋者。
“将胡天佑单独关押，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请郎中好生照看冯安，待其情绪稳定后再行问话。”凌越冷静地吩咐下去，目光却投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投向了按察使司衙门的方向——那里，还软禁着整个如意班的成员。
胡天佑这里暂时打不开突破口，但戏班里的其他人呢？尤其是那个最先发现玉莲妆盒、看似胆小怯懦的小学徒——小豆子。
凌越回想起小豆子报案时的惊恐，以及后续询问时他那躲闪的眼神和含糊的言辞。这孩子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巨大的恐惧让他不敢开口。现在，胡天佑被捕，“戏文索命”的恐怖氛围被打破，正是攻破他心理防线的最佳时机！
回到衙门，已是后半夜。凌越并未休息，而是让人将小豆子带到了另一间安静的值房。房间里没有公堂的威严肃穆，只点着一盏温暖的油灯，桌上甚至还放着一碟点心和一杯温水。凌越也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便袍，坐在桌后，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豆子被带进来时，依旧像只受惊的兔子，缩着肩膀，眼神惶恐地四处乱瞟，不敢看凌越。
“小豆子，别怕。”凌越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坐吧，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小豆子怯生生地摇头，手指绞着衣角，站在原地不动。
凌越没有强求，只是温和地看着他：“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吓坏了。眼睁睁看着玉莲师姐和石磊师兄遭遇不测，班里流言四起，换了是谁都会害怕。”
提到玉莲和石磊，小豆子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
“现在，胡师傅也被带走了。”凌越继续道，观察着他的反应，“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不敢说的话。别怕，现在这里很安全，只有我和你。你把你知道的、看到的、听到的，都说出来，不是为了指认谁，而是为了弄清楚真相，让玉莲师姐和石磊师兄能够安息，也让活着的人不再担惊受怕，好吗？”
小豆子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凌越，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极度犹豫。
凌越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对于这种被吓坏的孩子，逼迫只会适得其反，需要给予足够的安全感和引导。
“大人……”良久，小豆子才带着哭腔小声开口，“玉莲师姐……石磊师兄……他们……他们真的是被……被戏文索命了吗？胡师傅他……他真的是……”
“这世上没有鬼魂索命。”凌越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坚定，“只有人装神弄鬼。胡师傅做了错事，触犯了王法，自然会受到惩处。但我们需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小豆子，你好好想想，案发前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胡师傅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给过你什么东西？”
小豆子低下头，努力回想，身体依旧微微发抖：“胡师傅……他平时不太爱说话，就是摆弄那些皮影和乐器……对我们学徒，也挺严厉……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凌越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犹豫。
“但是……就在玉莲师姐出事那天白天……胡师傅好像……好像格外烦躁。”小豆子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他反复检查那出《锄美案》要用到的韩琪的皮影，还自言自语说什么‘时候到了’、‘该清算了’……我当时在旁边擦拭锣鼓，听得不是很真切，也没敢问……”
“时候到了？清算了？”凌越记下这两个词。
“还有……还有石磊师兄……”小豆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更低了，“石磊师兄前几天……好像偷偷哭过。我半夜起来小解，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后院井台边，手里好像拿着张纸，一边看一边抹眼泪……我走过去，他吓了一跳，赶紧把纸收起来了，还凶巴巴地让我不许告诉别人……”
纸？凌越立刻想到了石磊身上发现的那张字条！
“那张纸，你看清上面写什么了吗？”
小豆子摇摇头：“没看清……就瞥见好像有字……石磊师兄藏得快。”
“那玉莲师姐的妆盒呢？”凌越换了个方向，“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当时周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就在……就在后台通往后巷的那个门口。”小豆子比划着，“妆盒掉在地上，盖子都摔开了……旁边……旁边好像还有一点……红色的东西，像是……像是画皮影用的朱砂，蹭了一点在墙角上……我当时太慌了，没细看就去喊人了……”
朱砂？凌越心中一动。皮影上色常用矿物质的朱砂，色泽鲜艳且不易褪色。
“胡师傅最近有没有让你或者别人去买过特别的东西？比如朱砂，或者别的什么？”凌越追问。
小豆子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道：“有！大概十来天前，胡师傅让我去城南一家老字号颜料铺，买过一包上好的朱砂粉，还说颜色一定要最正最红的！我当时还奇怪，班里常用的颜料还没用完呢……对了，好像差不多同时，他还让杂役老刘头去铁匠铺，定制过几个……几个小小的、奇怪的铁家伙，说是皮影机关上用的配件……”
朱砂！铁匠铺的定制件！线索逐渐串联起来！
凌越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声音愈发温和：“小豆子，你提供的这些非常重要。你再想想，胡师傅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姓冯的老爷？或者，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认识的人来找过胡师傅？”
小豆子茫然地摇头：“姓冯的？没听过……不认识的人……好像没有。胡师傅很少见外客。”
问话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凌极有耐心，如同春风化雨，一点点地引导着小豆子回忆，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小豆子起初的恐惧和戒备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倾诉后的放松，以及想要弄清真相的帮助感。
虽然小豆子所知有限，无法提供最核心的阴谋证据，但他提供的这些碎片信息——胡师傅案发前的异常、石磊的隐秘泪水、特殊的朱砂采购、定制的铁器——已经极大地丰富了凌越对案情的认知，印证了许多推测，并指明了下一步调查的方向（那家颜料铺和铁匠铺）。
当小豆子被带下去休息时，他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很多。
凌越站在值房窗前，天际已微微泛白。一夜奔忙，身心俱疲，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胡天佑并非天衣无缝。他的偏执让他忍不住在行动前流露出痕迹，他的计划需要物资准备，而这些，都在身边最不起眼的小人物眼里留下了蛛丝马迹。
攻破心防，不在于雷霆万钧，而在于找准弱点，细致入微。
现在，该去会一会那位沉浸在自我审判戏剧中的主角——胡天佑了。带着这些小豆子提供的“弹药”，或许能撬开他那看似坚固的堡垒。
晨光熹微中，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这场由皮影引发的血案，也终于迎来了真相大白前的关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