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降临的刹那,何初帆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他望着那团灰白色的混沌,分明听见了某种古老意志的嗤笑——像在嘲笑蝼蚁妄图对抗天碾。
元罗神国的三门同时震颤,南门的记忆浮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原本鲜活的绣娘手指刚触到并蒂莲的花瓣,便如被橡皮擦过般淡成虚影;西门的战魂低吼渐弱,最后一个士兵的影子正从缺口处消失,连那朵在伤口里绽开的小花都碎成星屑。
它要让元罗从未存在!凌罗的声音穿透识海,这把向来清冷的元素之刃此刻竟带着裂帛般的急。
何初帆抬头,看见器灵首次显化的母神形态正悬在神国上空,银白长发被风暴卷起,眉心的元素纹章灼亮如炬。
她的指尖凝着淡蓝光刃,却在触及风暴边缘时便被消融,天道要抹除所有关于我们的痕迹,名字、记忆、甚至连星辰运行过的轨迹......
何初帆握紧元素之刃,掌心被剑柄的棱纹硌出红痕。
他望着逐渐模糊的南门浮雕,突然想起三天前那个替老绣娘刻名的夜晚。
老人的残魂当时还在发抖,说自己不过是洛京城里最普通的绣工,不值得被记住。
可此刻,当她的身影即将被风暴吞尽时,他才惊觉那些有多珍贵——是绣娘针脚里的温度,是护卫松开手时的释然,是士兵推走婴儿时眼底的光。
这些东西若被抹去,那他这一路在不法之地啃生肉的疼,在魔兽之森被兽爪划开的伤,在生死关头觉醒神职时的血,算什么?
那就让它看看,什么叫的重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有金石相击的脆响。
逆命桩在脚下发烫,神骨里的金纹随着心跳明灭,每一道都刻着具体的温度:李三槐的残念摸过二字时,指腹的茧蹭得他神骨发痒;陈木生夫妇从光里走出来作揖,妻子阿芸的绣鞋尖沾着洛京的泥。
这些不是虚无的符号,是他用三年兽血、半年刀尖、一生的不甘,刻进骨头里的活物。
他跃上逆命桩顶的瞬间,墨无咎的身影突然撞进阵心。
这个总爱裹着黑斗篷的前修罗祭司此刻撕开胸膛,幽蓝血珠溅在青石板上,露出心口那枚暗红图腾——是修罗族记载了三万年的守名纹。
何初帆看见他脖颈青筋暴起,眼尾的泪痣因用力而泛红:我曾替修罗族逃了三百年......他的手指深深掐进逆命桩的石缝,血顺着纹路蜿蜒,这一次,我守名!
远古的咒文从墨无咎喉间溢出,带着锈迹般的沙哑。
何初帆识海里的元罗三律突然共鸣,三道记忆之灵从识海深处浮起,融入墨无咎的咒文里。
逆命桩周围腾起幽蓝光雾,竟在风暴前撑起第一道屏障。
墨无咎抬头时,何初帆看见他眼里映着三百年前的红盖头——那是他逃婚时,新娘追出十里山路,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的半张带泪的脸。
原来你一直记得。何初帆轻声说。
墨无咎没回头,却笑了,蓝血在脸上勾出扭曲的纹路:记得,所以守得住。
北门方向传来木轴转动的吱呀声。
何初帆转头,正看见影城老妪的残念从门纹里钻出来。
她不再是枯槁模样,穿的是大夏遗民的月白短打,发间别着枚褪色的银簪——那是她刻名时说的当年阿槐他娘送的嫁妆。
她伸手抚过北门的基石,残念化作一道金纹缠上城基,声音轻得像洛京的雪:大夏不在长安......金纹爬过的地方,褪色的城砖重新泛起青灰,在记得它的人心里。
与此同时,神国上空的光点突然汇聚。
陈木生牵着阿芸的手从光里走出来,老绣娘抱着绣绷,商队护卫拍了拍腰间的刀,士兵把婴儿放进阿芸怀里。
他们围着神国盘坐成环,每一张脸都比刚才更清晰。
何初帆听见细碎的念诵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先是一个,两个,然后是成百上千个——陈木生阿芸李三槐绣娘阿春商队张九士兵王铁柱......这些名字像种子,在虚空中生根抽枝,竟凝出一道半透明的墙。
铭名长墙!凌罗的声音里有惊喜,她的光刃突然变得凝实,他们用自己的存在,给神国铸了面盾!
风暴的第一波侵蚀撞在墙上,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何初帆看见最前排的陈木生肩膀被撕出一道裂痕,阿芸的绣鞋尖开始消散,可他们只是握紧彼此的手,念诵声反而更响了。
老绣娘的绣绷上,并蒂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绣好;商队张九的刀嗡鸣着,刀身上浮起二字;士兵王铁柱的影子里,朝阳正从他背后升起。
何初帆的眼眶热得发烫。
他抽出元素之刃,刀尖刺破心口,鲜血溅在逆命桩核心的瞬间,神国与他的神魂突然产生剧痛的共鸣——不是撕裂,而是融合。
那些刻在神骨上的名字顺着血液涌进神国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城墙突然泛起金光,城在人在,城亡我殉八个古篆从砖缝里生长出来,每一笔都像用雷劈出来的。
元罗神国,不靠天赐,不靠香火——他的血滴在字上,疼得膝盖发软,却笑得像个疯子,靠的是,每一个不肯忘的人!
风暴突然停滞。
那团灰白色的混沌像被烫到般向后缩了缩,可下一刻又更加疯狂地涌来。
何初帆感觉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他的神魂,神骨上的金纹开始崩裂,每一道裂开都像被抽走一截记忆。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模糊——直到看见凌罗的母神形态冲他笑,她的光刃刺穿风暴,银白长发里落满星屑;墨无咎的咒文越念越快,心口的图腾正在融化,却把最后一丝力量灌进屏障;老妪的金纹爬上他的脚踝,带着洛京的温度;陈木生夫妇的手穿过风暴,替他按住心口的伤口。
我们在。他们说。
何初帆突然想起在魔兽之森的第三个冬天。
他被巨狼追得摔下悬崖,躺在雪地里等死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时他想,原来人死前最后记住的,不是父母的期望,不是高考的失利,而是自己活过的每一刻——疼过、恨过、挣扎过、不想死的每一刻。
现在,他终于明白该怎么让这些永远存在。
风暴退去的刹那,神国上空响起玻璃彻底碎裂的轰鸣。
何初帆瘫坐在逆命桩顶,看着灰白色的混沌被挤回万界夹缝,像条夹着尾巴的丧家犬。
元罗城的晨钟再次响起,这一次,南门的浮雕鲜艳得过分,连绣娘针尖上的丝线都泛着光泽;西门的战魂吼声震得城砖嗡嗡作响,士兵背后的朝阳把半边天染成金红。
北门的门槛突然裂开一道细缝,极轻的脚步声从缝里漏出来,像有人正踩着星子走来。
何初帆心口的冰心剧烈跳动,一缕极淡的意识拂过识海,带着他熟悉的、带着药香的温度:......初帆......我听见了......
他跪在地上,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金纹。千城,我的城建好了。他对着虚空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砂纸,现在,该我去接你了。
万界之外,某个无法直视的身影低头看了眼掌心的修罗骨。
骨头上的裂痕正在愈合,原本缠绕的诅咒化作轻烟散去。
他抬手拂过骨面,低笑时带着三分释然,七分温柔:这一世的修罗......终于,成了人。
元罗神国归于寂静。
何初帆盘坐在城心祭坛,神骨上的金纹仍在微微发亮。
晨雾漫过城墙,把城在人在,城亡我殉八个字浸得湿漉漉的。
远处传来凌罗收刀入鞘的轻响,墨无咎裹紧斗篷走向北门,老妪的残念在门纹里打了个转,消失在晨雾中。
风里有青草的香气。
何初帆闭上眼,听见无数个声音在他神骨里低语。
那些声音很轻,却比任何天道法则都要清晰——
我叫陈木生。
我是阿芸。
老绣娘阿春。
商队张九。
士兵王铁柱。
他们说:我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