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恶意的低语如潮水般退去，何初帆眼前的炼狱幻象随之消散。
他猛地喘息，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座截然不同的大殿。
这里没有冰冷的石壁，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赤红火海，灼热的并非皮肉，而是灵魂。
焚心之火熊熊燃烧，空中悬浮着成千上万面光洁的镜子，如同一片破碎的星海。
每一面镜子都清晰地映照着暮千城的一世轮回。
这一面，她是被族人捆在火刑架上，因觉醒了预知之力而被当成不祥巫女活活烧死的少女，火焰吞噬她时，她望向天空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一丝茫然的期待。
那一面，她是为了保护被诬陷的亲族，在金銮殿前拔剑自刎的宫妃，鲜血染红了白玉阶，她倒下时，手中还紧攥着一枚他送的、早已失去灵气的玉佩。
还有一面，她是天赋异禀的散修，在即将渡过飞升雷劫时，天道却降下第九道紫金神雷，将她轰得神魂俱灭，只因她在雷劫中呼唤了他的名字。
一幕幕，一世世，皆是刚绽放便被掐灭的悲剧。
角落里，那个名为“回声”的记忆童子蜷缩着，双目空洞，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愿代天听心……我愿代天听心……”
何初帆初时以为这只是幻象，可当他看到每一世的暮千城眼中那熟悉的、跨越时空的执着时，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贯穿了他的神魂——这些不是偶然，是轮回！
是天道与钟离烬一族布下的万古杀局！
每一次，只要她觉醒灵识，记起那份不该存在的爱，就会被无情地抹杀，再投入下一个更悲惨的循环。
“代天听心？”何初帆浑身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滔天的愤怒。
他转向那麻木的记忆童子，声音嘶哑地怒吼：“你们听到的不是她的心，是你们自己的恐惧！你们怕的不是她觉醒，不是她变强，你们怕的是她历经万劫，依然不肯放弃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胸膛中的那颗冰心轰然炸裂开一圈无形的火焰！
这心火并非来自灵力，而是源于他三世为人、万般磨难也未曾磨灭的至情至性。
心火冲天而起，瞬间点燃了殿中央第二盏熄灭的魂灯！
轰隆！
随着魂灯燃起，空中那片由悲剧构筑的镜海应声崩碎，化作亿万光点。
在光点彻底消散前，一道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穿透时空的阻隔，轻轻落在他耳边：“初帆……这一次，别让我等太久。”
不等他回应，场景再度变幻。
第三层魂殿，竟是一间他无比熟悉的医院病房——正是他穿越前夜，弥留之际躺过的地方。
窗外，一只乌鸦无声地振翅，落在窗台上，漆黑的羽毛褪去，化作一名身穿素白长裙的少女。
她发色如雪，容颜与暮千城一般无二，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属于人间的清冷与疲惫。
她静静地凝望着病床上那个插满管子、生命垂危的自己，伸出苍白的手，低声呢喃：“我来接你了。”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病床上“他”的额头时，病房的空间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天道威压轰然降临，一道纯粹的金色法则之光从中射出，精准地击中了白发少女。
她连一声悲鸣都未发出，便如烟尘般溃散。
何初帆站在原地，双目瞬间赤红如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
原来，在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她真的来过。
跨越了世界壁垒，逆转了轮回法则，只为来接他。
可是，天道不许。
“看到了吗？”九烛娘冰冷的声音在塔外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她每一次试图靠近真正的你，都会引发宇宙法则的剧烈震荡。她是变量，是错误。所以她被放逐，被遗忘，被……斩断与你之间的一切因果。”
何初帆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走到第三盏魂灯前，逼出自己的一滴心头血。
那滴血殷红如玛瑙，蕴含着他此刻所有的愤怒、悔恨与爱意。
血珠滴入灯芯，血光与记忆瞬间交融，原本黯淡的灯焰轰然燃起，火焰中，浮现出暮千城在无尽轮回的间隙中，于虚无中一遍遍低语的画面：“我等你，三百年一轮回。”
第四层，他看到她为护住转世后尚是凡人的他，引火焚身，与强敌同归于尽。
第五层，他看到她为避开天道追杀，亲手将自己封印于万丈冰渊，一封便是千年。
第六层，他看到她被逼到绝境，为了不让他被因果牵连，竟含泪斩断了自己的情根……
一层又一层，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与别离，如同最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何初帆的灵魂。
那个始终麻木重复的记忆童子·回声，在看完这一切后，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中，竟流下了第一滴晶莹的泪水。
它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孩童般的声音轻语：“我不想忘了……不想忘了她。”
何初帆伸手，紧紧抱住怀中那颗裂纹稍退的冰心，仿佛在拥抱那个受尽苦楚的灵魂，他用尽全身力气低语：“我也不愿。”他不再犹豫，以自身心火为引，接连点燃了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盏魂灯。
每一盏魂灯燃起，冰心上的裂纹便愈合一分，而何初帆的身躯，也随之变得愈发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他的心火，燃烧的是他作为“存在”本身。
第八层的尽头，是一片锁链的瀑布。
九千九百九十九条漆黑的魂锁从虚空中垂落，每一条锁链的末端，都锁着一个暮千城的分身。
她们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像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九烛娘的身影在塔顶凝聚，她看着何初帆的举动，发出愤怒的尖啸：“住手！你无权唤醒她们！她们是她被斩断的残片，是她不该存在的执念，是宇宙的污点！”
“污点？”何初帆抬起那张因燃烧存在而变得半透明的脸，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
他伸手握住其中一条魂锁，心火顺着锁链疯狂蔓延而上，“你说她们是残片？可你知不知道，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愿为真正的她，死上千万次！”
话音未落，他猛然发力，沉寂已久的修罗主宰之力毫无保留地爆发！
整条由魂锁构成的瀑布轰然断裂！
“我愿为她死千万次！”
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分身在同一时刻睁开双眼，她们的容貌、神态各不相同，但口中却发出了整齐划一的、震撼整个魂塔的低语。
这股由无尽执念汇聚而成的声浪，瞬间将刚刚点燃的八盏魂灯全部震碎！
八道灯焰化作流光，尽数涌入何初帆怀中的冰心，唯有第九盏灯的基座，在声浪中微微颤动。
通往第九层的入口，在魂锁断裂的尽头缓缓开启。
一位身着墨色长裙的女子残影，静立于门前。
她墨裙曳地，膝上横着一张断弦的古琴，指尖轻轻一拨，无声之音却让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寂。
她是此地的守护者，一道名为玄姬的灵识残影。
“爱，是宇宙最不该存在的漏洞。”她的声音带着看透万古的悲悯，“你若点燃第九盏灯，她将融合所有残片，觉醒真我，重归神位。可到了那时——她还是你记忆中那个，会为你洗手作羹汤的暮千城吗？”
何初帆沉默了片刻。
他低头，伸手轻轻抚过冰心上那道因力量汇入而愈发清晰的白色身影，那身影的眉眼，温柔得让他心碎。
他低语，像是在回答玄姬，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只要她还记得我，我就认得她。”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迟疑，迈步向前。
在他身后，那八盏魂灯的基座彻底化为齑粉，逐一熄灭。
他燃烧着自身存在的心火，是他此刻唯一的光源，笔直地指向那扇最终的、深不见底的大门。
他踏入了那片亘古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