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灯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自塔顶开始,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至塔基。
伴随着一声震彻寰宇的巨响,万千铭刻着古老符文的锁链轰然断裂,化作齑粉。
虚空之中,无数双眼眸同时睁开,她们的面容与暮千城一般无二,神情却空洞而悲悯,目光如万年不化的寒冰,齐齐投向废墟中央的那个男人。
她们朱唇轻启,汇成一道跨越时空的低语:“我愿为她死千万次。”
何初帆单膝跪地,一手撑着碎裂的砖石,另一手紧捂着胸口。
鲜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废墟,可他却仰头大笑起来,笑声癫狂,最后却化作了压抑的呜咽。
“原来……原来你们都记得她……可她,她从未记得我。”
瘫坐在青铜灯前的九烛娘,仅存的那只独眼中的魂火剧烈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她看着何初帆,声音沙哑如枯叶摩擦:“你用自己的命脉为薪,点燃了这第九魂灯,烧断了自己轮回的路……就为了唤醒这些残影,值得吗?”
何初帆咳出一口血,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却清明得可怕。
“只要她还能回来,我死多少次都值得。”
话音落下的瞬间,悬浮于半空的冰心骤然光芒大盛。
光芒流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
大夏高考那日,滂沱大雨中,一个撑着黑伞的白发少女在人群中回头,清冷的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瞬;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里,一只漆黑的乌鸦停在窗台,静静凝视着病床上沉睡的他,羽翼上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血珠;明亮的课堂外,微风卷起窗帘,一个模糊的身影静静站在走廊尽头,苍白的指尖在玻璃上轻轻一点,无声地描摹着他的侧脸。
每一段记忆都美得令人心碎,却又在亮起的瞬间,被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力量强行斩断,化为流光。
一个赤足的童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正是记忆童子·回声。
他轻轻拉住何初帆的衣角,仰着头,用毫无波动的语调,重复着那句亘古不变的话:“我等你,三百年。”
何初帆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猛然醒悟,这句他听了无数次的话,根本不是暮千城在等他,而是他在每一次的轮回中,都在主动寻找她,每一次的寻找,都耗尽了三百年的光阴!
就在此时,一道墨色身影悄然立于断塔之巅。
她墨裙翻飞,怀抱古琴,一根琴弦却在现身的刹那无声断裂。
灵识残影·玄姬,她俯瞰着何初帆,声音冷冽如霜:“你可知,她为何取名‘暮千城’?”
不等何初帆回答,玄姬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暮’为黄昏,是万物的终结。‘千城’,是她为寻你而独自走过的一千座孤城。她本是玄灵之体,早该超脱凡尘,归位灵识母炉,却因心中存着那一丝不肯熄灭的执念——只想在彻底消散前,再看你一眼。”
“那她为何不记得我?!”何初帆双目赤红,嘶声力竭地质问。
玄姬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满是讥讽与怜悯:“因为每一次与你的重逢,都是对天道的挑衅。爱是天道法则中最大的漏洞,而你,就是那个本不该存在的意外。天道会一次又一次剜去她的记忆,让她永世在寻觅与遗忘中痛苦循环。”
“噗——”九烛娘猛地喷出一口精血,她手中那截早已干枯的残烛竟燃起了最后一丝微光。
她挣扎着起身,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虚空:“你若真想唤醒完整的她,便只有一个办法——走一遍她走过的路,从第一世到今朝,她每一世所遭遇的死劫,你都必须替她死一次!”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虚空中浮现出九道由鲜血凝聚而成的阶梯,散发着不祥的红光,通往未知的黑暗深处。
“踏上去,若你的魂灯不灭,便能带回她的全部神识。若踏不上去,这颗冰心终将碎裂,而她,也将彻底归于玄灵,再无‘暮千城’。”
何初帆没有丝毫犹豫。
他撕下衣襟,用力裹住不断流血的伤口,眼神坚定得像一团燃烧的火。
他一步步走向那血色阶梯,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谁承诺:“我不怕死……我只怕她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没人等她。”
当他的脚踏上第一阶血梯的瞬间,周遭的景象轰然破碎。
幻象如潮水般涌来——那是千城的第一世,高耸入云的创世柱上,她被钟离烬一族的金色神链钉穿了琵琶骨,正承受着灵魂被一寸寸剥离的酷刑。
何初帆甚至没有思考,竟以自身为祭,主动跪伏于刑台之上,代替了她的位置。
下一刻,万千神链呼啸而来,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心脏。
剧痛撕裂神魂,可他却在血染苍穹之际,感觉到了冰心极轻微的一下颤动。
一道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冰心深处响起:“……别……”
他笑了,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弧度,用尽气力低语:“千城,别怕。这一次,换我替你疼。”
血色阶梯的尽头,他的身影已经变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可他的脚步却依旧没有停下。
而在遥远的宇宙最深处,那座刚刚凝聚成形的新生灵识母炉,炉心的一道古老铭文,正微微发烫——玄灵,终将归来。
第一阶阶梯的幻象缓缓褪去,何初帆感到神魂被撕裂的痛楚还未平息,第二阶阶梯已在脚下亮起。
这一次,没有了神罚天谴的宏大与威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混杂着草药苦涩与病患呻吟的凡俗气息,扑面而来。
这一次的死劫,不再源于天地,而是来自更难揣测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