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的公告,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劫后余生的临安城激起了千层浪。官府宣布,将于次日午时,在临安府衙大堂,公开审理新科举人陈彦“抢夺兵符、擅调大军”一案。主审官为临江太守张廷玉,副审为镇江镇守使余文远。
消息传出,全城哗然。陈彦之名,如今在临安已是家喻户晓。焚船阻敌、解救百姓、间接促成观潮山大捷的事迹,早已通过被救百姓和镇江营将士之口传遍大街小巷。如今听闻这位力挽狂澜的少年英雄,竟因“夺符调兵”之罪要被审判,甚至可能面临极刑,百姓们无不议论纷纷,多为陈彦抱不平。但律法森严,抢夺兵符形同谋反,这是三岁孩童都知的铁律,又让众人心中惴惴不安。
次日午时,临安府衙外人山人海,闻讯而来的百姓、士子、商贾,将府衙前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勉强维持着秩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咚——咚——咚!”
三声沉重的堂鼓响起,府衙大门缓缓打开。
“升——堂——!”
“威——武——!”
两排衙役齐声低喝,水火棍顿地,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响声,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临江太守张廷玉,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神色肃穆,缓步走上公堂,在正中“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落座。他左侧下首,坐着面色冷峻、一身戎装的镇江镇守使余文远。
张廷玉一拍惊堂木,沉声道:“带人犯陈彦及相关人证!”
片刻,镣铐声响,身着囚衣、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的陈彦,被两名衙役押上公堂。他面色平静,目光清澈,虽身陷囹圄,却并无半分萎靡之态。其后,是被暂时解除军职、作为人证传唤的周勃,以及几名那日参与夺符、护卫的镇江营军士。
“跪下!”衙役低喝。
陈彦依言跪下,周勃等人也单膝跪地行礼。
张廷玉目光扫过陈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开口道:“陈彦,镇江镇守使余文远状告你于前日,设计接近,暴起发难,抢夺其兵符,并以此擅自调动镇江营大军。此事,你可认罪?”
陈彦抬起头,声音清晰而平静:“回禀太守大人,学生认罪。兵符确是学生设计夺取,大军亦是学生持符调动。”
他顿了顿,正欲开口解释当时情由:“然,学生之所以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实因……”
“大人!”余文远猛地站起身,打断了陈彦的话,声音冷厉,“既然人犯已当堂认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抢夺兵符,形同谋逆,按《大雍律·兵律》,‘凡擅调官军者,杖一百,发边远充军;其有拦截符信、窃弄权柄者,斩!抢夺调兵印信、符节者,视同谋反,凌迟处死,家属缘坐!’”
他转向张廷玉,拱手道:“张大人!陈彦抢夺兵符,证据确凿,其本人亦供认不讳!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律法昭昭,不容徇私!请大人依律判处陈彦凌迟之刑,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余文远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公堂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凌迟!家属缘坐!如此残酷的刑罚,竟然要加诸于这个刚刚拯救了临安城的少年身上?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张廷玉眉头紧锁。他何尝不知陈彦之功?但余文远所言句句在理,字字援引律法,抢夺兵符,确实是动摇国本的重罪,历朝历代对此都是严惩不贷。他沉吟片刻,看向陈彦:“陈彦,余镇守所指控之罪,你可有辩解?”
陈彦深吸一口气,目光坦然:“学生认罪,但事出有因。当日学生与同窗游江,发现倭寇细作,探得其阴谋,乃倭酋山本一绝欲于观潮日袭杀官绅,祸乱临安!学生深知事态紧急,百万生灵危在旦夕,故与赵修远、刘畅等诸位同窗联名,赶往镇江府,求见余大人,陈情利害,恳请发兵……”
“哼!”余文远再次冷声打断,“巧言令色!即便确有倭寇之患,调兵遣将,自有法度!你一介白身举子,无职无权,有何资格干预军务?更何况是暴力夺符,形同造反!任你如何狡辩,也改变不了你触犯国法、以下犯上的事实!”
他步步紧逼,丝毫不给陈彦陈述动机和当时危急情况的机会。
张廷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余文远的态度异常强硬,完全堵死了以“事急从权”为由为陈彦开脱的可能。律法面前,动机往往苍白无力。他心中暗叹,此案恐怕……
就在张廷玉准备依照程序,询问周勃等人证,内心却已倾向于依法严惩之时——
堂外,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击鼓声!咚!咚!咚!鼓声密集,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决绝之意!
“何人击鼓鸣冤?!”张廷玉被打断思绪,沉声问道。
一名衙役匆匆跑入禀报:“启禀大人,堂外有百余名士子,为首者自称是清河县赵修远,言有万民请愿书呈上,为陈彦陈情!”
张廷玉与余文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余文远脸色一沉:“大人,此乃公堂重地,审理谋逆重犯,岂容闲杂人等喧哗干扰?……”
张廷玉略一沉吟,却摆了摆手:“既是本届举子带头,又有百余名士子请愿,非同小可。传他们上堂!”
“传赵修远等士子上堂——!”
声音传出,片刻之后,只见以赵修远为首,刘畅、柳云卿、周文博、李茂才等熟悉的面孔紧随其后,足足百余名身着儒衫、头戴方巾的年轻士子,神情肃穆,鱼贯而入,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公堂挤得满满当当。他们齐齐向张廷玉躬身行礼:“学生等,拜见太守大人!”
这些士子,大多是在观潮日亲历了那场惊魂,或被陈彦等人从倭寇手中救出的举人,其中不乏白鹿书院、岳麓书院的精英。他们的出现,让整个公堂的气氛陡然一变。
张廷玉看着眼前这群气度不凡的年轻学子,缓声道:“赵修远,你等击鼓所为何事?又有什么请愿书要呈?”
赵修远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绢帛,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洪亮而带着急切:“回禀大人!学生赵修远,携两浙路今科中试举人共一百三十七人,联名上书,为陈彦陈情!陈彦抢夺兵符之事,确有苦衷,其心可鉴,其功莫大!望大人明察!”
衙役将请愿书呈上张廷玉案头。张廷玉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并按了手印,言辞恳切,详细陈述了当日发现倭寇细作、联名求见镇守使被拒、无奈夺符调兵的前因后果,以及陈彦在后续战斗中的英勇表现和巨大功绩。
原来, 那日赵修远、刘畅等人在镇守府二堂被石头打晕醒来后,发现陈彦和石头已然离去,只留下字条说明缘由,并恳请他们不要涉险。众人立刻明白,陈彦这是不愿连累他们,独自去承担那滔天的罪责。感动、愧疚、愤怒、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赵修远作为陈彦的同乡师兄,性子虽急,却最重情义,他当即就红了眼眶,捶胸顿足,恨自己没能拦住师弟。他立刻与沉稳多智的刘畅商议,决定绝不能任由师弟独自承担一切。他们这些被救者,这些事件的亲历者,必须站出来说话!赵修远利用其豪爽仗义的性格,迅速联络了所有能找到的、了解事情经过或受过陈彦恩惠的同年举子,尤其是那些同样来自大学府、有影响力的士子,如白鹿书院的柳云卿、岳麓书院的周文博等,刘畅则负责拟定请愿书文稿,陈明利害。众人激于义愤,共商救援之策。
众人一致认为,唯一能减轻陈彦罪责的希望,就在于将“夺符”这一行为的“不得已”和“巨大功绩”公之于众,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于是,才有了这份凝聚了一百三十七名新科举人心血的联名请愿书!
赵修远继续陈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大人!当日若非我师弟陈彦当机立断,行此非常之事,此刻的临安城,恐怕早已是血流成河,倭寇肆虐!观潮山上诸位大人、士绅,包括学生等百余人,恐已遭毒手!陈彦之举,虽触犯律法,然其心为国为民,其行挽狂澜于既倒,拯救百万生灵于水火!功莫大焉!若以此重罪论处,岂不令天下忠义之士寒心?!望大人法外施仁,念其年少有为,功勋卓着,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望大人法外施仁,从轻发落!” 身后百余名士子齐声附和,声音洪亮,震动了整个公堂。
张廷玉手抚请愿书,看着堂下这群情绪激动、有理有据的年轻士子,心中更加为难。这些都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他们的联名请愿,分量极重。若置之不理,恐惹清议非议。
余文远见状,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厉声道:“赵修远!你等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公堂之上,为谋逆重犯张目!私自调兵,乃动摇国本之重罪!岂是因由可恕,功绩可抵?尔等联名上书,干扰司法,莫非是想与他同罪不成?!”
面对余文远的厉声呵斥,赵修远却毫无惧色,他梗着脖子,双目圆睁,怒视余文远,大声道:“余大人!学生等并非为罪人张目,而是为义士陈情!陈彦有罪,然罪不至此!若大人认为学生等干扰司法,学生赵修远,身为陈彦师兄,愿与陈彦,同担罪责!”
“学生刘畅,愿同担罪责!”
“学生柳云卿,愿同担罪责!”
“学生周文博(李茂才……),愿同担罪责!”
……
一声声铿锵有力的“愿同担罪责”,从百余名士子口中发出,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震撼着公堂内外!他们神色决然,目光坚定,为了同窗之义,为了心中公理,不惜以身试法!
一直跪在堂下,沉默不语的陈彦,听到这一声声毫不犹豫的“愿同担罪责”,尤其是师兄赵修远那带着哭腔却斩钉截铁的誓言,眼眶瞬间红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上心头,冲垮了他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他原本以为,自己将独自面对这一切,却没想到,这些被他“抛下”的同窗,不仅没有怪他,反而在他最危难的时候,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站在了他的身边!这份同窗之义,重于泰山!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的坚定:“不!师兄!刘兄!诸位同窗!不可!此事皆由我陈彦一人而起,所有罪责,理应由我一人承担!与尔等无关!请你们退下!”
赵修远转头看向陈彦,虎目含泪,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彦弟!你糊涂!当日你为我等安危,独自承担这弥天大罪!今日,我等又岂能坐视你受这不公之刑?!同窗一体,荣辱与共!你若有事,我等岂能独善其身?!”
“师兄……”
“不必多言!”
公堂之上,出现了令人动容的一幕:百余名年轻士子,为了拯救同窗,甘愿共同承担谋逆重罪;而那名被救的少年,则拼命阻止,欲将罪责独揽其身。忠义、勇气、担当、情谊,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堂外围观的百姓,无不被这场景感动,许多人悄悄抹起了眼泪。就连那些肃立的衙役,也面露不忍之色。
张廷玉动容了。他为官多年,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何曾见过如此赤诚热烈的同窗之义、士子风骨?
余文远也被这阵势震住了,他没想到这些书生竟有如此胆魄。但他毕竟身居高位,岂肯轻易让步?他强压怒火,对张廷玉道:“张大人!此乃公堂,非是儿戏卖义之所!律法如山,岂容人情僭越?陈彦之罪,证据确凿,若不严惩,国法威严何在?!日后若人人效仿,以‘不得已’为由抢夺兵符,天下岂不大乱?!”
张廷玉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一边是铁一般的律法和态度强硬的镇守使,另一边是浩荡的士林清议和令人动容的同窗义气,以及陈彦那无法抹杀的巨大功绩。如何判决,关乎一个人的生死,也关乎他张廷玉的官声,甚至可能影响到朝堂的风向。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拍惊堂木!
“啪!”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张廷玉陷入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