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后的夜,还带着一丝清寒。冷家旧屋里,却因那份焦灼的期盼而显得格外闷热。油灯的光芒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蒸腾起白色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草药和干净布匹的味道。
胡安娜躺在东屋的炕上,身下垫着厚厚的、吸水性好的旧棉絮和新铺的褥子。剧烈的、如同潮水般一波强过一波的宫缩,已经从傍晚持续到了深夜。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呻吟,但那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喘息,却像重锤一样,敲打着守在外屋的冷志军的心。
林秀花守在炕边,不停地用温水浸湿的软布,替儿媳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嘴里反复念叨着鼓励的话:“安娜,忍着点,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吸气,对,慢慢吐气……攒着劲儿,别乱使……”
马婆婆坐在炕沿的另一头,那双布满老年斑却异常沉稳的手,时不时地轻轻按压着胡安娜的腹部,感受着胎儿的动向和宫缩的强度。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阅尽人世沧桑的眼睛,闪烁着专注而冷静的光芒。偶尔,她会用低沉平稳的声音,指导着胡安娜如何呼吸,如何用力。
“娃的胎位正,就是个头不小,得费把子力气。”马婆婆对林秀花低声说了一句,算是定心丸,也是提醒。
外屋里,冷志军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他听得到里屋妻子压抑的痛苦声,每一次都让他心如刀绞,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他恨不得冲进去,替她承受这一切,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承受着这无能为力的煎熬。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战场,没有猛兽,没有枪声,却比任何一次狩猎都更让他感到紧张和恐惧。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生命的降临,竟是伴随着如此巨大的痛苦。
巴雅尔的媳妇和林志明的娘也赶了过来,安静地守在灶间,随时准备递送热水或者搭把手。整个院子,乃至整个屯子,似乎都陷入了一种屏息凝神的等待之中。连平日里最闹腾的狗,此刻也安静地趴在窝里,仿佛感知到了这份庄重。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子时已过,胡安娜的体力消耗巨大,声音渐渐变得虚弱,眼神也开始有些涣散。
“安娜!醒醒!不能睡!再加把劲!孩子就快出来了!”林秀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用力拍打着儿媳的脸颊。
马婆婆也提高了声音,那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如同警钟:“闺女!挺住!就这一下了!为了孩子!使劲!”
或许是母亲的呼唤起了作用,或许是体内最后潜能的爆发,胡安娜猛地睁大眼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呐喊,身体如同一张拉满的弓,骤然绷紧!
也就在这一瞬间!
“哇——!”
一声嘹亮、清脆、充满了无限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晓的曙光,猛然刺破了这漫长而沉重的夜晚!这哭声是如此有力,如此鲜活,仿佛带着涤荡一切痛苦与阴霾的力量,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穿透了墙壁,回荡在寂静的屯子上空!
生了!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儿的小子!”马婆婆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她麻利地用准备好的、消过毒的剪刀剪断了脐带,动作熟练地将那个浑身沾满胎脂、湿漉漉、红彤彤的小肉团,小心翼翼地托举起来。
林秀花瞬间泪流满面,那是喜悦与心疼交织的泪水。她赶紧接过马婆婆递过来的、早已在热水里浸温的软布,动作轻柔却又带着微微颤抖,开始擦拭着那个刚刚降临人世的小生命。
外屋的冷志军,在听到那声啼哭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了原地。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洪流,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猛地冲上前,想要掀开门帘,却又在触碰到门帘的瞬间,硬生生停住了动作,只是颤抖着声音,急切地向里面喊道:“娘!安娜!怎么样了?!”
“都好!都好!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林秀花带着哭腔的、充满了喜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这一刻,冷志军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站立不住,他赶紧扶住门框,眼眶瞬间就红了。那紧绷了数个时辰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眩晕感,但心中却被那巨大的幸福填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他当爹了!他有儿子了!
马婆婆和林秀花在里面忙碌着,清理着新生儿,包裹襁褓,处理胎盘,帮胡安娜清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
当一切初步收拾停当,林秀花才抱着那个被包裹在柔软红色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皱巴巴小脸的孩子,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军子,快看看你儿子!”林秀花将孩子递到冷志军面前,脸上洋溢着疲惫却无比幸福的笑容。
冷志军几乎是屏住呼吸,伸出那双曾经与猛兽搏杀、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襁褓。
他低头看去。小家伙似乎哭累了,此刻正闭着眼睛,小嘴巴无意识地嚅动着,眉头还微微皱着,仿佛在抱怨刚才出生的不易。他的头发乌黑,小脸红扑扑、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但在冷志军眼中,却是这世上最完美、最动人的景象。
这就是他的儿子!流淌着他的血脉,承载着他和安娜希望的儿子!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敬畏、疼爱、责任与巨大喜悦的复杂情感,在他心中汹涌澎湃。他笨拙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嫩得像豆腐一样的小脸蛋,喉咙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娜怎么样了?”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激动,哑着嗓子问道。
“累脱力了,睡着了,没事,让她好好睡一觉。”林秀花抹着眼泪说道。
冷志军抱着儿子,轻轻走进里屋。炕上,胡安娜已经沉沉睡去,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但眉宇间却带着一种解脱后的平静与安详。他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在妻子枕边,让她一睁眼就能看到孩子。
他看着沉睡的妻子,又看看襁褓中的儿子,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柔情。他俯下身,在妻子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极其轻柔的、充满怜惜的吻。
“辛苦了,安娜。”他低声说道,声音沙哑却充满了爱意。
然后,他直起身,对守在一旁的马婆婆和林秀花,以及灶间的巴雅尔媳妇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谢谢大家!”
“哎呀,军子,你这是干啥,都是应该的!”巴雅尔媳妇连忙摆手。
马婆婆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母子平安就好,往后啊,你们小两口就好好过日子,把孩子拉扯大。”
这时,得到消息的冷潜老爷子也披着衣服赶了过来,看着孙子,激动得胡须直颤,连说了几个“好”字。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屯子。虽然已是深夜,但不少人家都亮起了灯,为新生命的平安降临而感到高兴。
冷志军抱着儿子,坐在外屋的炕沿上,久久不愿放下。他看着怀中这个脆弱又顽强的小生命,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被重新塑造了。从此,他的肩膀上,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甜蜜的责任。他要为这个孩子,撑起一片最广阔、最安宁的天空。
窗外,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对于冷志军和这个家来说,一个全新的、充满了希望与挑战的人生阶段,也随着那一声响亮的啼哭,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