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大地,尚未散尽的凉意顺着风势卷来,裹挟着路边青草的湿腥气,在这条人迹罕至的官道旁弥漫。风掠过树梢,留下沙沙的轻响,却冲不散周遭沉甸甸的肃杀。
一辆青黑色的马车静静泊在老柳树下,车轮碾过泥土的辙印深而新鲜,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湿泥,显然刚停下不足半个时辰。
马车四周肃立着七八个精壮汉子,个个面色凶戾如恶煞,腰间挎着的大刀泛着凛冽寒光。他们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两端和两侧的密林,连风吹草动都引得他们浑身绷紧。
不远处的草地上,三匹枣红色的马儿正低着头,慢悠悠地啃着带着晨露的鲜嫩青草。它们脖颈上的鬃毛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偶尔甩动一下长尾,精准地拍落在试图靠近的飞虫身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这份悠然自得,与马车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道旁的石块上,三个男人围坐成一圈,面前的草地上随意摆着四个油纸包,分别装着卤鸡腿、酱牛肉和两碟咸菜,中间还放着一壶敞着口的散装酒,酒液挥发的醇香混着肉香,在空气中弥漫。
居中而坐的是个面容阴鸷的中年汉子。他正是这伙人贩子的头目陈达,左手捏着一只油光锃亮的卤鸡腿,右手端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大半碗酒,却始终没怎么动,只是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官道,像是在琢磨着什么要紧事,周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他左边的周全生得瘦小精干,一双眼睛滴溜溜转,透着精明劲儿。此刻他正大口撕咬着鸡腿,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印记,他却毫不在意,时不时端起酒碗猛灌一口,喉咙滚动间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吃得不亦乐乎。
右边的马九则与周全截然相反,生得虎背熊腰,胳膊粗得堪比常人的大腿,脸上带着几分憨直,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时不时瞟向陈达,手里的鸡腿啃得狼吞虎咽,嘴里塞满了肉,腮帮子鼓得老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周全,”马九使劲咽掉嘴里的肉,汤汁顺着喉咙往下滑,他下意识地抹了把嘴,凑到周全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说老大这是在想啥呢?从昨天傍晚歇脚到现在,就没怎么说话,连酒都喝得少了。”
周全斜睨了他一眼,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鄙夷,心里暗骂一声“蠢货”——这事儿还用想?嘴上却没直接说破,只是朝着陈达的方向,又夹起一块酱牛肉塞进嘴里。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次的买卖做得太不顺了,简直是一波三折。
一开始,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抓了这五个模样周正的姑娘,个个都是挑拔尖的货色,本打算直接运到杭州找秦三娘。可谁知刚到杭州城内,就听说赫赫有名的满华楼遭了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片瓦不留,秦三娘也葬身火海。
没了最大的买家,他们只好临时转道,派人去通知醉心楼的丽娘和雨兰楼的欢娘。那两个老板娘头裹一身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都好奇啊,上次见这两人可不是这样的。
丽娘和欢娘看了姑娘们确实连连点头说满意。可等陈达开口要八千两一个人时,那俩婆娘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当即翻脸,说什么也只愿意出五百两一个,死活不肯加价。
陈达气得当场就拍了桌子——五百两?连路上的盘缠和兄弟们的辛苦钱都不够,这买卖做了纯属亏本!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丽娘和欢娘前些日子家底都被一伙毛贼偷了个精光,手里根本没银子,而且俩人的面容还被那伙毛贼毁了,急着买姑娘回去撑场面,却又拿不出钱,哪里是他们这一批姑娘不行。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连夜离开杭州,想着江南富庶,有钱人多,总能碰到识货的主,路上又抓了一个好看的姑娘。
可谁曾想,还没等进江南城,派去打探消息的兄弟就慌慌张张跑回来报信,说巡抚大人正在城内严查。
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连忙掉头就跑,带着人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地方歇脚。
老大心里肯定憋着火,这笔买卖拖了这么久还没脱手,姑娘们要管吃管住,兄弟们也熬得没了精气神,换谁都得烦。
周全越想越觉得没劲,白了一眼还在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马九,拿起酒碗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丝毫压不住心里的烦躁,索性转过头去,懒得再理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马九见周全不理自己,心里顿时有些不爽,哼了一声,狠狠咬了一大口鸡腿,连骨头都嚼得咯吱响,心里嘀咕着:“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多点心眼吗?装什么高深莫测的样子,我看你也未必知道老大在想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达终于开口了。他缓缓放下手里的鸡腿,指尖在粗瓷碗沿轻轻摩挲着,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里滚出来一般:“干完这一次,我们去远点的地方。”
马九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嘴里的肉都忘了咽,含糊不清地连忙问道:“老大,为啥啊?”
周全一听,连忙抬手拍了马九后脑勺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却足够让马九清醒几分,他没好气地骂道:“笨啊!没听见说巡抚大人在江南查案吗?巡抚巡抚,就是要到处巡查。转头就要查到浙江了,咱们再待下去,迟早要栽在官府手里!”
骂完,他立刻转头看向陈达,脸上换上一副恭敬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大,那我们去哪里?”
马九挠了挠头,还是没完全明白,一脸茫然地说道:“巡抚大人查案跟我们有啥关系啊?”
陈达看着马九这副头脑简单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马九虽说四肢发达,力气大得很,打架是把好手,是个不错的打手,但脑子实在不太灵光,遇事只会用蛮力。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去边关。那里地处偏远,官府管得松,而且来往的富商和驻守的将士多,相对要安全点。以后再有好货色,直接送边关去,也省得到处跟官府躲猫猫。”
周全眼睛一亮,连忙放下酒碗,拱手附和道:“好的,老大!边关好啊!那里的人个个出手阔绰,尤其是那些将士,常年驻守边关,寂寞得很,肯定舍得花钱买姑娘,也不挑姑娘。出手价格绝对比这些抠门的婆娘爽快。”
马九虽然还是没完全明白边关到底有多远,但一听到“钱多”两个字,立刻眉开眼笑,连忙放下手里的鸡腿,使劲点头:“对对对,钱多好!老大英明!还是老大想得远!”
三人相视一眼,同时拿起酒碗,轻轻一碰,“哐当”一声脆响,碗里的酒溅出几滴,落在草地上,迅速渗进泥土里。随后三人各自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下肚,暂时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烦躁。
喝了几口酒,周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看向陈达,脸上带着几分迟疑,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大,那马车里的几个,还要继续喂迷药吗?这一路上为了防止她们闹事,天天都喂,我怕喂多了伤了脑子,到时候卖相不好,影响价钱。这不今天歇脚,我就没给她们喂。”
陈达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地面,缓缓说道:“迷药不能经常用,用多了确实容易出问题。不用喂了,让她们缓几天。吩咐下去,手脚困好,嘴巴塞紧点,派人盯着马车,别让她们闹出动静来,等到了浙江地界,再根据情况用。”
“好的老大!”周全连忙应道,心里暗自佩服老大想得周到,考虑得比自己长远多了。
马九也跟着凑趣,拍着胸脯说道:“还是老大考虑得周全!放心吧老大,保证她们翻不了天!”
说完,三人又拿起鸡腿,继续大口喝酒吃肉,爽朗的笑声和酒瓶碰撞的声音在清晨的官道旁回荡,与周遭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外刺耳。
而此刻的马车里,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六个年轻女子被反手绑着双手,手腕处的粗麻绳勒得紧紧的,深深嵌入皮肉,留下一道道紫红的印记。她们的双脚也被同样的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连挪动一下都困难。嘴里都塞着破旧的布条,布条粗糙坚硬,磨得嘴角生疼,只能发出呜呜的呜咽声,连完整的话语都无法说出。
她们的脸上满是泪痕,泪水混合着尘土,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污浊的痕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有的女子蜷缩在角落,身体不住地发抖。
有的则默默垂泪,眼神空洞,显然已经被这一路的遭遇折磨得没了力气。一路上日夜兼程的赶路让她们疲惫不堪,衣衫凌乱不堪,头发也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显得憔悴不已,早已没了往日的光彩。
这六个女子都是陈达他们精心挑选的,个个容貌出众,气质不凡。其中一个女子尤为惹眼,即便此刻狼狈不堪,也难掩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她身上的衣衫虽有磨损,但料子却是上等的云锦,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即便沾了尘土,也能看出其价值不菲。
她名叫上官云,本是当朝的昭阳公主。她听闻自己中意的心上人周乾安,被父皇安排巡视查案,前段日子,趁着宫里举办赏花宴的机会,背着父皇母后和侍卫,偷偷溜出皇宫,打算去找他。却没料到,就被陈达这伙人贩子给抓了。
上官云心里又气又急,胸口像是堵着一团烈火,灼烧得她难以平静。她使劲扭动着身子,手腕被麻绳勒得火辣辣地疼,却依旧不肯放弃,一点点拱到车窗缝前,透过那道狭小的缝隙,死死地看向外面。
只见马车周围都是凶神恶煞的打手,一个个眼神凶狠,如临大敌。不远处的,那三个领头的正喝酒吃肉,一派悠闲自在。
上官云气得浑身发抖,牙齿紧紧咬着嘴里的布条,心里暗骂道:“这群天杀的人贩子!丧尽天良!等我逃出去,一定要让周乾安把你们千刀万剐,为我报仇!”
本来她以为到了江南,进了城,就能找到机会联系上周乾安——他身为巡抚大人,手握重权,只要她能发出一点信号,他一定能找到她。可谁曾想这伙人如此警惕,提前派人打听了城内的动向,一听说有巡抚大人查案,就立刻掉头跑路,不给她任何机会。
她一个堂堂公主,金枝玉叶,竟然落到如此境地,被一群人贩子掳走,随时可能被卖去偏远之地,想想就觉得憋屈得快要发疯。一路上,她曾趁着他们给她喂水的机会,大声喊着自己是昭阳公主,让他们赶紧放了自己,否则定要他们满门抄斩。
可那些人贩子根本不信,还围着她哈哈大笑,嘲讽道:“公主?呵呵,小娘子,你这谎话编得也太离谱了!公主都在皇宫里养尊处优呢,穿金戴银,前呼后拥,哪里会像你这样孤身一人?你这模样,顶多就是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的小姐,想骗我们放了你?没门!”
上官云见他们不信,还想继续辩解,说出自己父皇的名号和周乾安的身份,可周全和马九被她吵得不耐烦,直接粗暴地把布条塞回她嘴里,力道之大,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连水都不给她喝了。那一刻,上官云彻底绝望了。
上官云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她心里默默祈祷着:“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快来救救云儿啊!云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偷偷跑出来了,再也不离开皇宫了,就算离开,也一定带着侍卫,再也不任性了!呜呜呜……周乾安,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可回应她的,只有车厢外传来的阵阵酒肉香气、人贩子们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以及其他女子压抑的呜呜声。马车里的她们,被黑暗和绝望笼罩着,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