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进玻璃窗,在灶台上投下一块菱形光斑。
陆远的手指第三次擦过盐罐原本的位置,空气里只余下指尖与木桌摩擦的细碎声响。
“陆哥。”
洗碗工小灰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沙哑。
少年从灶台底下钻出来——他方才正蹲在地上捡陆远今早打翻的油瓶,此时掌心托着蓝白条纹的盐罐,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陆远的目光在盐罐上顿了顿,像在辨认一个陌生物件。
他伸手接过,指腹无意识蹭过罐身凹凸的棱纹——那是小桃去年用橡皮泥捏的“防滑套”,干透后硬得硌手。
他撒了一撮盐,又把罐子递回去,声音轻得像落在油纸上的米粒:“咸了吗?”
小灰的鼻尖突然发酸。
他望着陆远眼底那片空洞的雾气,喉结动了动,用力吸了吸鼻子:“正好。
陆哥的手艺,哪能出错。“
其实盐罐里空了三天了。
昨天凌晨他偷偷去买盐,回来时看见陆远站在月光里,对着半锅冷饭反复翻搅,嘴里念叨着“火候不够”“酱油要两勺”。
那时候他就把盐藏进了灶台底下——他怕陆远发现自己尝不出味道,会像上个月摔碎那套景德镇瓷碗那样,把菜刀砸在墙上。
陆远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成温柔的弧度。
他转身颠锅,铁锅与勺柄相击的脆响里,金黄的蛋花裹着饭粒在锅中翻涌,动作精准得像上了发条的老座钟。
可他的脸埋在升腾的热气里,没有因为饭香扬起半分笑意——三天前味觉消失时,他还会慌张地舔自己的指尖;现在他连这个动作都忘了。
“1987年3月12日,蛋炒饭一碗,加双蛋,不要葱。”
沙哑的声音像块碎瓷片,“咔”地划破厨房的嗡鸣。
陆远的手腕一抖,半勺葱花“簌簌”落进锅外。
老乞丐不知何时站在店门口。
他的破棉袄沾着星点油垢,手里拄着根断成两截的竹筷,却偏要摆出酒楼掌柜拍惊堂木的架势,把一张泛黄的便签拍在木桌上。
便签边缘卷着毛边,字迹却清晰得像刚写的:“小远,妈加班,饭在锅里,凉了就热一热。”
陆远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后退半步,后腰抵在发烫的灶台上,却感觉不到疼:“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忘了,但你的手还记得。”老乞丐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刀背还冷。
他突然抬手掀翻铁锅,油星子“噼啪”溅在陆远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地上黏成一团的饭粒喃喃,“你给特工做过疗伤饭,给古武世家做过淬体羹,给跨国财阀做过延年宴。
可你做了这么多饭,有没有一顿,是为你妈做的?
为你自己做的?“
“放肆!”
凌霜的剑出鞘声比惊雷还响。
她的身影如白蝶般掠过餐桌,却在离老乞丐三步远的位置猛然顿住——无形的热浪裹着焦糊味扑面而来,她的发梢被烤得微卷,掌心的剑柄烫得几乎握不住。
抬头望去,店内的空气正扭曲成流动的水纹,唯有陆远与老乞丐之间,垂着一道炽白的光柱,像天庭漏下的星芒。
陆远跪坐在地。
他望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颠锅时稳如磐石,此刻却抖得厉害。
母亲系着蓝布围裙的背影、十岁那年蹲在巷口等泡面的寒夜、小桃咬着蛋炒饭眼睛发亮的模样...无数画面在脑海里翻涌,清晰得刺目,却像在看别人的电影。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嘶吼:“我想起来!
我要做!
可我...尝不到啊!“
“这不是惩罚,是洗礼。”
苍老的女声从店外飘进来。
焚灶婆婆倚着褪色的朱红门框,手里端着半杯茶,水面倒映着她眼角的皱纹,“每一代食神登位前,都要经历’三无‘——无味、无忆、无力。
只有当做饭不再为了满足自己,而是纯粹为了’让人吃饱‘,火种才会真正认主。“
小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店内。
老乞丐的衣摆不知何时燃起火苗,不是橙红,而是金得发亮的光。
火焰顺着他的手臂窜向陆远,在触及掌心的刹那,那枚暗红光点突然炸成小太阳!
陆远蜷缩成虾米状,全身抖得像筛糠,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他说不出这是疼还是喜,只听见心脏里有个声音在喊:“炒吧,他们等着吃饭。”
他爬回灶台。
这次打蛋时,蛋壳裂成了细碎的星芒;倒油时,油花在锅边开出金色的花;颠锅时,整口铁锅都在嗡鸣,像在应和某种古老的歌谣。
饭成时,他轻声说:“趁热吃。”
没人动筷。
金陵某栋写字楼里,跨国集团总裁铁釜猛地推开文件,眼泪“啪嗒”砸在合同上。
他望着窗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饭香,喉结动了动:“这味道...是我娘走之前,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
滨海市地下拳场,刚被打断三根肋骨的拳手突然笑了。
他舔了舔嘴角的血,对着空气说:“妈,我不饿了。”
深夜食堂所在的老巷里,卖早点的阿婆放下刚蒸好的包子,擦了擦眼睛;收废品的大叔蹲在三轮车旁,啃着冷馒头却吃得满脸是泪。
陆远望着空无一人的餐桌,忽然笑了。
他的掌心还悬着那团金焰,此刻正像心跳般轻轻起伏。
老乞丐的身影已经彻底消散,只余下那句沙哑的话在梁柱间回荡:“你不再是火,你是灶。”
暮色漫进窗户时,陆远靠在墙角慢慢滑坐下去。
他摸出兜里的便签——不知何时,那张1987年的旧纸又回到了他手里。
金焰在掌心微弱闪烁,像极了小时候母亲给他留的夜灯。
“明天...”他对着渐暗的天色呢喃,“要记得买盐。”
夜风卷起地上的饭粒,飘向远处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