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海，静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音。
沈墨心站在礁石上，赤霄青霜剑在怀中发烫。今夜是望日，月亮比往常更圆更亮，像一面铜镜悬在墨色天幕上。潮水退得很远，露出平时淹没的沙洲，沙洲中央摆着一座冰晶祭坛——那是玉清霜用三天时间凝成的。
俞青锋立在祭坛前，白衣被月光洗得近乎透明。他胸前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将衣襟染出点点红梅。玉清霜说这是剑骨觉醒的征兆，若今夜不进行仪式，他活不过三天。
怕吗？沈墨心走到他身侧，声音比海风还轻。
俞青锋摇头，嘴角牵起一丝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十岁，在青锋山下的溪边练剑，把裙子都溅湿了。
你躲在树后偷看，被我一道剑气削掉了发带。沈墨心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剑柄，那时你骂我野丫头
后来才知道，你是师父要我守护的人。俞青锋望向远处的海平线，这一守，就是十二年。
海浪轻拍沙滩，像时间的低语。沈墨心突然很想问，如果没有血脉相连的误会，如果没有白无瑕的嘱托，他还会这样守护她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玉清霜的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白衣女子踏浪而来，冰魄剑悬在头顶，剑尖垂下一缕银光，如银河倾泻。她比三日前更显憔悴，眼角有了细纹，唯有一双眼仍亮如寒星。
时辰到了。她落在祭坛边，冰魄剑自动插入坛心，青霜剑主上前。
俞青锋迈步上前，祭坛周围的空气立刻凝结出细碎冰晶。沈墨心刚要跟上，却被玉清霜抬手拦住：
仪式凶险，旁人退避。
我不是旁人。沈墨心握紧剑柄。
玉清霜深深看她一眼：正因你不是，才更不能靠近。她指向祭坛边缘的古怪纹路，逆脉夺魂阵，你若踏入，体内隐星剑魄会与他剑骨相冲，两人俱伤。
沈墨心看向俞青锋，后者微微点头：信她一次。
玉清霜不再多言，双手结印。冰魄剑嗡鸣震动，剑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每个符文亮起，就有雪花从剑锋飘落。很快，祭坛周围下起了雪，海面结出薄冰，月光在冰面上折射，将整片海滩变成水晶宫阙。
冰魄剑，原名情丝剑玉清霜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铸剑师为纪念亡妻，将毕生情思炼入剑中。剑成之日，以身殉剑，故后世称。
她拔下一根白发，系在剑穗上：此剑认主，需以情为引，以命为媒。三百年前，我师兄白无瑕本应继承此剑...
白发触及剑穗的刹那，冰魄剑爆发刺目寒光！玉清霜的皮肤开始透明，能看见冰蓝色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动。她将剑尖指向俞青锋心口：
今日我以三百年修为，为你重塑剑骨。此过程痛如刮髓，你若心有旁骛，必死无疑。
俞青锋解开衣襟，露出胸膛的剑疤：请前辈施为。
玉清霜却不急于动手，反而看向沈墨心：丫头，你可知道《凤求凰》？
沈墨心一怔：司马相如的琴曲？
不错。玉清霜冰魄剑轻转，在空中划出几个光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字迹如冰凝成，悬而不落，这是师兄当年教我剑法时写的。他说...剑道至极，便是情道。
她突然将剑尖刺入俞青锋心口！
沈墨心拔剑前冲，却被无形屏障弹回。
想象中的鲜血并未迸溅。冰魄剑如融化般没入俞青锋体内，他整个人瞬间结满冰霜，双目却亮得骇人。玉清霜双手按在他背上，白发无风自动，口中念诵古老咒语。
海面突然沸腾！无数冰晶从水中升起，如飞蛾扑火般涌向俞青锋。他仰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七窍都渗出冰蓝色液体，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小剑在游走。
青锋！沈墨心赤霄剑狂劈屏障，却只激起阵阵涟漪。
玉清霜的声音在风雪中断续传来：剑骨重塑...需先碎后立...他若能撑过这一时三刻...便能...啊！
她突然惨叫一声，后背弓起。沈墨心这才看清，玉清霜的身体正在消散！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化为冰尘，被俞青锋体内的漩涡吸走。
你骗他！沈墨心目眦欲裂，这不是认主，是夺舍！
玉清霜回头，半边脸已经透明，却露出解脱般的微笑：傻丫头...我若要夺舍...何必等到今日...她艰难地维持着咒语，冰魄剑认主...需真心相爱之人继承...我不过...是桥梁...
俞青锋突然跪倒在地，冰霜蔓延到面部。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心...儿...
沈墨心再也顾不得禁忌，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赤霄青霜剑上！剑身红光大盛，竟暂时撕裂屏障。她踉跄扑到祭坛边，一把抓住俞青锋的手。
触手的冰凉让她心头一颤。俞青锋的手已经半玉化，寒气顺着指尖传入她体内，如千万根针扎入经脉。但她死死握住不放，将体内剑气源源不断渡过去。
撑住...她声音哽咽，你说过要陪我去剑界的...
俞青锋的瞳孔已经扩散，却在听到她声音时微微一缩。他嘴唇蠕动，声音细如蚊呐：我...这一生...自见你第一眼起...便如《凤求凰》中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沈墨心泪如雨下。这是告白，亦是遗言。
...纵使血脉相连是假...情根深种是真...
话音未落，他体内突然迸发刺目蓝光！冰魄剑从他心口缓缓退出，剑身却不再是冰晶质地，而是泛着淡淡的青金色。与此同时，玉清霜的身体加速消散，转眼已到腰部。
成了...她虚弱地笑了，冰魄剑...认主了...
沈墨心这才明白，玉清霜说的需真心相爱之人继承是何意。冰魄剑感应到了俞青锋对她的情意，才真正认主。而作为媒介的玉清霜，将为此魂飞魄散。
为什么？她扶住玉清霜即将消散的上半身，你明明恨我母亲...
玉清霜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恨过...但更恨师兄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肯接受我...她抬手想抚摸沈墨心的脸，却发现手指已经透明，如今懂了...情之一字...强求不得...
祭坛开始崩塌。俞青锋身上的冰霜渐渐褪去，新生的剑骨在他体内发出清越剑鸣。玉清霜用最后的力量将冰魄剑插入地面，剑身立刻生长出无数冰藤，将三人围在中央。
听好...她气息越来越弱，剑界之门...需阴阳双剑合璧...但真正的钥匙...是...
话未说完，她的脖颈也开始透明。沈墨心急忙凑近：是什么？
是...这个...玉清霜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发簪，簪头雕着并蒂莲，师兄的...给我唯一信物...她将簪子塞进沈墨心手中，替我告诉他...清霜...不悔...
最后一字出口，她彻底化作冰尘。一缕蓝光从消散处升起，绕着沈墨心和俞青锋转了三圈，最终没入赤霄青霜剑中。剑格处白无瑕三字微微一亮，又恢复如常。
冰藤随之消融，祭坛轰然倒塌。俞青锋虚弱地睁开眼，看到的是沈墨心泪流满面的脸。他抬手想为她拭泪，却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剑——新生的冰魄剑，剑身流淌着青金双色纹路。
她...走了？他声音沙哑。
沈墨心点头，将白玉发簪举到他眼前：她说...不悔。
俞青锋凝视发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不是血，而是冰蓝色冰晶。沈墨心慌忙扶住他，却发现他体内剑气前所未有的充沛，只是运行轨迹完全改变，与她的隐星剑魄竟有互补之势。
我没事。俞青锋握住她的手，只是...感觉很奇怪。
他试着挥动冰魄剑，剑锋过处，空中凝出生死契阔四个冰字。海浪扑来，字迹消散，却又在沙滩上留下与子成说的水痕。
这是《诗经》中的句子。沈墨心读过，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呈现。她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句：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俞青锋轻声应和。
两人目光相接，一时无言。赤霄青霜剑与冰魄剑同时发出嗡鸣，剑光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成虹桥。更奇妙的是，虹桥中央浮现一朵并蒂莲虚影，与玉清霜留下的发簪一模一样。
俞青锋忽然将沈墨心拉入怀中。这个拥抱很轻，却让她听见了他如雷的心跳。海风卷着玉清霜化身的冰尘飞舞，在月光下如同无数蓝蝶。
她最后说了什么？俞青锋问，关于剑界之门的钥匙...
沈墨心靠在他肩头，看向手中的发簪：没说完。但我想...答案可能在这里。
她小心地转动发簪，发现簪尾刻着两个小字：冰心。
《芙蓉楼送辛渐》...俞青锋若有所悟，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赤霄青霜剑突然震动，白无瑕的虚影短暂浮现，手指正指向那支发簪。他的口型似乎在说：剑界...心...
正当两人想进一步探究时，海面突然掀起巨浪！远处浮现出那座形似剑柄的岛屿，此刻正缓缓旋转，岛中央射出一道金光，直指天际。金光中，隐约可见一扇门的轮廓。
剑界之门...沈墨心握紧发簪，要开启了。
俞青锋起身，将冰魄剑收入新得的剑鞘：走吧。不管钥匙是什么，我们都得面对。
沈墨心点头，与他十指相扣走向海边。沙滩上，两人的脚印并列延伸，被潮水一次次淹没，又一次次重现。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而在他们身后，玉清霜消散的地方，一朵冰莲悄然绽放。花瓣上凝着露珠，像泪，又像某种未尽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