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在服用了刘纯那剂剑走偏锋的“家传秘方”后,太子朱标的病情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隧道中,终于窥见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曙光。
那口骇人的黑血呕出后,他持续不退的高热,竟然真的开始缓慢地、艰难地下降。虽然依旧远高于常人体温,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能将人烧糊涂的可怕热度。谵语出现的频率减少了,偶尔甚至能陷入短暂的、相对平稳的沉睡。
太医院众太医在经历最初的震惊和恐惧后,纷纷围上前诊脉,得出的结论惊人的一致:殿下脉象虽仍虚弱紊乱,但那股横冲直撞、欲脱体而出的邪热,似乎被一股强大的药力勉强束缚、压制住了!
吴院使等人看向刘纯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惊疑,有后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钦佩。不管这方子来历如何,其效验却是实实在在的。在皇帝那双冰冷眼睛的注视下,没有人再敢提出异议,只能围绕着刘纯,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后续的用药和护理。
朱元璋依旧守在外殿,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岳。他没有再召见刘纯,也没有对太子的病情好转表现出过多的喜悦,只是那周身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稍稍缓解了些许。但他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难测。
坤宁宫偏殿。
朱橚几乎一夜未眠,竖着耳朵捕捉着东宫方向的任何一丝动静。当得知大哥高热稍退、病情暂稳的消息时,他悬在喉咙口的心才终于重重落回胸腔,整个人虚脱般靠在墙上,才发现自己四肢冰冷,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赌赢了!至少,第一阶段赌赢了!
刘纯看懂了他的方子,并且顶住了压力用了下去!大哥的身体,对这样猛烈的治疗产生了积极的反应!
巨大的庆幸和后怕如同潮水般交替冲击着他。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败血症和中毒性休克的治疗绝非一剂猛药就能万事大吉。后续的抗感染维持、液体补充、营养支持以及可能出现的并发症,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且依旧充满风险。
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直接传递具体的药方,那太危险了。父皇的疑心已经被勾起,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必须换一种更隐蔽的方式。
天刚蒙蒙亮,他便“忧心忡忡”地前往坤宁宫正殿给马皇后请安。马皇后同样一夜忧心,憔悴不堪。朱橚依偎在母亲身边,看似无意地、用极其稚嫩的语言“宽慰”道:
“娘,您别太担心了。刘太医不是说了吗,大哥吐了黑血是好事,是把肚子里的坏东西排出来了。就像……就像咱们吃坏了东西,吐出来就好了。接下来,肯定要好好喝点稀粥米汤,把肚子里的亏空补起来,对不对?还有啊,大哥出了那么多汗,被褥肯定都湿了,得勤换着点,不然湿气沾身,病就更不容易好了……”
他将静脉输液和营养支持的概念,扭曲成“喝稀粥米汤补亏空”;将保持皮肤清洁干燥预防褥疮和再次感染的重要性,说成是“勤换被褥免沾湿气”。这些话从一个担忧兄长的孩童口中说出,合情合理,丝毫不会引人怀疑。
马皇后此刻心乱如麻,听到儿子这番“童言稚语”,只觉得是孩子气的关心,并未深思,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橚儿说得是……是该好好调理,精心护理……”她随即吩咐左右宫人,去东宫传达她的意思,务必精心伺候太子饮食起居,注意洁净干燥。
这些话,通过皇后的口传到东宫,便成了不容置疑的凤谕。太医和宫人们自然更加尽心,不敢怠慢。虽然达不到现代医学的护理标准,但至少在观念上,强调了支持疗法和预防继发感染的重要性。
朱橚稍微安心了一些。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细微的、迂回的努力。
接下来的几天,太子朱标的病情就在这种小心翼翼的氛围中,缓慢而曲折地好转着。高热彻底退去,神志逐渐清醒,虽然身体极度虚弱,连说话都困难,但终究是从鬼门关前被硬生生拽了回来。
东宫上下乃至整个朝廷,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朱元璋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对太医院的赏赐也毫不吝啬。刘纯更是被单独召见,厚赏之余,皇帝却只字未提那“家传秘方”之事,仿佛那晚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过。
但这种沉默,反而让刘纯和朱橚更加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熬人。
果然,风波并未平息,只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日,朱元璋在批阅奏章时,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老大病中,都有哪些兄弟前去探视请安了?”
杜安道连忙躬身回答:“回皇爷,太子殿下病重期间,各位殿下皆忧心不已,皆曾于宫外叩问祈福。秦王、晋王殿下曾欲入宫探视,因恐惊扰殿下静养,被太医劝回。燕王殿下远在北平,闻讯后亦多次派人送药问安。周王殿下……”他顿了顿,小心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周王殿下因需侍奉皇后娘娘,且年岁尚幼,未曾亲至东宫,但其忧心之情,溢于言表,每日皆遣人询问殿下病情。”
朱元璋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看不出喜怒。
“哦?老五倒是孝顺,日日守着皇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
然而,不久之后,一道旨意便下达至翰林院和礼部——着令钦天监择选吉日,筹备周王朱橚就藩开封事宜,一应仪典,依制办理。
旨意下得突然,却又合情合理。朱橚本就已到就藩之龄,先前因疫情和皇后病重耽搁,如今太子转危为安,皇后病情稳定,此事自然该提上日程。
但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这 timing 未免太过微妙。太子刚脱离危险,陛下就急着让五皇子离京?这背后是否蕴含着更深的意味?
消息传到坤宁宫,朱橚正在给母亲读诗。闻听旨意,他读诗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寻常的通知。
马皇后却微微蹙起了眉头,拉住了儿子的手:“这么快?橚儿,你……”
“母后,”朱橚放下诗卷,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反过来安慰母亲,“儿臣长大了,本就该去封国为父皇母后分忧。如今大哥身子见好,母后您也安康,儿臣也能放心去了。开封离金陵不算远,儿臣会常常写信回来的。”
他表现得如此懂事顺从,仿佛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和那旨意背后可能的深意毫无察觉。
马皇后看着他懂事的样子,心中既欣慰又酸楚,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
朱橚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深处的波澜。
父皇终究还是等不及了。大哥的病危,自己那番“僭越”的举动(无论父皇是否查到实证),都加速了这一进程。离开金陵这个权力漩涡中心,放到开封去,放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但又保持距离,或许正是父皇此刻最想看到的安排。
他并不抗拒就藩,甚至期待已久。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推上前台。
也好。是时候离开这座禁锢他的黄金鸟笼了。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必须确保大哥真正脱离危险,必须为“夜枭”的转移做好最后的安排,也必须……应对出来自四面八方的、最后的试探和风雨。
就藩,绝非简单的离别,而是一场新的、更加复杂的棋局的开始。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春光正好,万物复苏,但他知道,脚下的路,依旧布满看不见的荆棘和陷阱。
雏鹰终将离巢,但等待他的,并非坦途,而是更加广阔也更加凶险的天空。
(第五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