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金风送爽,本该是收获与祥和的季节,然而大明帝国的权力核心却暗流涌动。太子朱标奉旨前往中都凤阳祭祖的行程已然确定,圣旨明发天下,谕令沿途州县妥善迎候,河南都指挥使司派兵协防,并特意点名开封周王朱橚“熟知地方情形”,“随行辅佐,照料太子起居安康”。
这道旨意传到开封周王府时,朱橚正在编纂局内核对一批新送来的药材样本。听完王府长史诵读的圣旨内容,他握着药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面色如常地谢恩接旨。
长史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朱橚一人。他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泛黄的梧桐,目光深沉。
父皇此举,意味深长。
让他随行照料太子,表面上看是信赖与恩宠,是对他“医道”的认可。但朱橚深知,在经历了黑石岭事件、自己麾下力量若隐若现地介入之后,父皇对他的猜忌只增未减。这次随行,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一次更近距离的审视和试探。
太子出巡,仪仗浩大,安保森严,但同时也是危机四伏的险途。历史上多少变故发生在巡幸途中?各地的利益集团、潜在的反对势力,甚至……那些对太子之位抱有野心的兄弟,都可能利用这个机会。父皇让他随行,是否也有借他之手,为太子扫清一些暗中障碍的意图?成功了,是太子洪福齐天,父皇圣明烛照;失败了或出了纰漏,那他朱橚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更何况,大哥朱标……他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朱橚更清楚。近年来监国理政,夙兴夜寐,朱标本就算不上强健的体魄更是损耗颇大,时有小恙。长途跋涉,祭祖典礼,接见地方官员,这一路辛劳下来,能否吃得消?万一病倒途中,他这位负责“照料”的弟弟,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此处,朱橚感到肩上的压力重若千钧。这分明是一步险棋,一步走在父皇精心布置的钢丝之上的险棋。
他沉吟片刻,转身回到书案前。“蛰伏”的策略必须根据新的情况做出调整。他不能完全被动。
“鸮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声道。
片刻后,书架无声滑开,鸮二的身影悄然出现:“王爷。”
“大哥巡幸凤阳的路线图,尽快搞到一份最详细的,包括预定的驻跸地点、停留时间。”朱橚吩咐道,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让我们的人,提前一步,暗中勘察沿途地形。尤其是那些易于设伏、或是人员混杂的险要地段、繁华市镇,要格外留意有无异常。记住,只是观察记录,非我命令,绝不可有任何行动,更不可暴露行踪。”
“是,王爷。”鸮二立刻领命,但眼中闪过一丝疑虑,“王爷,陛下此次让您随行,恐怕亦有试探之意,我们如此动作,是否风险过大?”
朱橚摇了摇头,目光锐利:“正因是试探,我们才不能毫无准备。若真有事发生,而我们全然不知,那才是最大的失职和危险。我们要做的,不是干预,而是‘看见’。唯有看得足够远,足够清,才能在风雨来时,知道该向何处躲避,或是……该如何在最关键时刻,护住最该护住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另外,从‘铁爪’中挑选两名最顶尖的好手,要绝对可靠,身手敏捷,尤其擅长潜行与应急反应。让他们混入王府此次随行的护卫队伍中,不必担任要职,只需在最外围即可。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眼睛始终盯着大哥的銮驾,一旦出现任何突发险情,不计代价,优先确保大哥安全。”
鸮二心中一震。这是要将最核心的护卫力量提前布置出去!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郑重应道:“属下明白!必挑选最得力之人!”
“去吧,一切务必隐秘。”朱橚挥了挥手。
鸮二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朱橚独自坐在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他知道,自己这番布置同样风险极大。父皇的检校、锦衣卫的暗探绝非等闲,一旦被察觉他私下调动人手,甚至将精锐安插入太子仪仗,那便是百口莫辩的大罪。
但他别无选择。他不能拿大哥的安危去赌。即便前方是父皇设下的试探之局,他也必须往里跳,并且要跳得漂亮,跳得让父皇抓不住任何把柄,还要确保大哥万无一失。
这是一种走在刀尖上的平衡。他需要展现出足够的能力和价值,让父皇觉得“此子虽有不轨之嫌,但于太子尚有用处”,同时又不能展现出任何威胁性,不能越雷池一步。
“大哥……”朱橚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与坚定,“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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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南京紫禁城,武英殿内。
朱元璋正在批阅奏章,太子朱标侍立在旁,汇报着巡幸凤阳的准备工作。
“父皇,沿途州县均已接到谕令,一应迎候事宜皆已安排妥当。河南都指挥使司也已调派精兵,负责外围警戒。儿臣……儿臣想让五弟随行,他精通医理,有他在旁,儿臣也能安心些。”朱标语气温和,带着对弟弟的信任。
朱元璋放下朱笔,抬眼看着长子,脸上看不出喜怒:“哦?你就那么信得过老五?他那点医术,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太医院那么多太医,还不够你用的?”
朱标忙道:“父皇明鉴,五弟于医道确有天赋,心思奇巧,往往能另辟蹊径。且兄弟之间,总比外人更贴心些。有他随行照料,儿臣心里踏实。”
朱元璋哼了一声,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拿起另一份奏折,似是随意地问道:“听说老五在开封,把他那王府花园都刨了,改种药材?整天不是泡在编纂局,就是蹲在地里看那些花花草草?倒是‘安分’得很啊。”
朱标听出父皇语气中的一丝嘲讽和深意,谨慎答道:“五弟心系百姓,致力于医药编纂,亦是仁心之举。其行为虽……虽与众不同,然并未逾越藩王本分。”
“本分?”朱元璋冷笑一声,“他的本分是就藩开封,安抚地方,不是整天鼓捣那些方子草药!咱看他不是安分,是心思根本没用在正道上!这次让他随行,你给咱盯紧点,看看他到底是在真照料你,还是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朱标心中一惊,知道父皇对五弟的猜忌仍未消除,甚至可能因为五弟近期的“蛰伏”而更加疑虑。他不敢再多言,只得躬身应道:“儿臣遵旨。五弟……想必也是想为父皇和儿臣分忧。”
“分忧?咱不求他分忧,只求他别给咱添乱!”朱元璋挥了挥手,语气略显疲惫,“去吧,好生准备。凤阳是咱的老家,此次祭祖,非同小可,务必周全,不可出任何差错。”
“是,儿臣告退。”朱标行礼后,缓步退出了武英殿,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他既担心旅途劳顿,更担心父皇与五弟之间这难以化解的隔阂。
殿内,朱元璋待朱标离开后,目光再次变得幽深。他拿起毛骧不久前送来的一份密报,上面记录着周王府近期的“异常”采买清单和人员调动迹象,虽然隐秘,但并非全无痕迹。
“老五啊老五,”朱元璋的手指敲打着那份密报,低声自语,“你是真的只顾着种药编书,还是在暗中准备着什么?这次跟着你大哥,让咱好好看看,你的狐狸尾巴,到底藏得有多深!”
帝王的低语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一场围绕着太子巡幸的暗战,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朱橚,正身处这场风暴的最中心。
(第七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