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韧性测试,通过。』阿法洛维斯的声音响起,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实验报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现在,你理解了为何他后来能面不改色地穿梭于公司的勾心斗角,乃至假面愚者的疯狂盛宴了吗?并非天性如此,而是这具灵魂……早已被更极端的痛苦,预先“打磨”过了。』
砂金的意识体没有任何起伏,他的“目光”穿透阻隔,追随着那个被带入苍白囚室的身影。良久,他才在意识中回应,声音是一种近乎磨损的平静:
「我理解的不是他的强大,而是他的‘习惯’。」砂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他并非感受不到痛苦,而是他的神经系统,他的精神阈值,被迫适应了这种持续的高压。就像……长期在刀尖上行走的人,脚底会生出厚厚的茧。斯卡莱特不是在创造‘神’,他是在系统性地制造一种……对痛苦的‘耐受性’。而这,恰恰是世界上最残忍的酷刑之一。」
『哦?』阿法洛维斯似乎对他的见解产生了兴趣。『残忍?在追求终极目标的道路上,必要的牺牲与锤炼,在许多人眼中是值得的。』
「那是旁观者的傲慢,或者是施虐者的自我安慰。」砂金的意识传递出冰冷的嘲讽。「真正的残忍,不在于一瞬间的剧痛,而在于这种缓慢的、系统性的、将活生生的人‘物化’为容器的过程。它剥夺的不是生命,而是‘活着’的感觉本身。我曾在茨冈尼亚的奴隶市场见过太多,将人驯化成只会服从的牲畜,用的也是类似的手段——摧毁意志,建立新的、扭曲的反射。区别只在于,斯卡莱特的技术更‘先进’,目标更‘崇高’。」
他的“目光”落在囚室中那个即使在药物作用下依旧无法完全安宁的身躯上。
「你看,即使失去了意识,他的身体还记得。神经质的抽搐,无法控制的冷汗,紧闭双眼却依旧转动的眼球……这些不是‘韧性’的证明,这是创伤刻入本能的印记。斯卡莱特记录下的‘优异’和‘坚韧’,每一笔,都是用这种无声的崩溃书写的。」
伊利亚斯被放置在那张唯一的窄床上,像一件暂时存放的货物。镇静剂剥夺了他的意识,却无法完全平息风暴过后的余波。
他的身体会间歇性地轻微弹动一下,仿佛某些神经回路还在重复着被电磁脉冲冲击时的错误信号。细密的冷汗持续不断地从额头和脖颈渗出,将浅色的发丝黏在皮肤上,显得异常脆弱。那对耳羽紧紧收拢,是一种连沉睡中都无法放松的防御姿态。
最令人窒息的,是那无声的煎熬。他的眉头紧锁,仿佛在对抗着梦中延续的恐怖。干燥的嘴唇偶尔会微弱地颤动,溢出破碎到几乎无法辨认的气音:
「赫…兹尔……」
「……冷……」
「……不…要看……」
砂金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被愤怒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悲哀,以及一种……基于自身经历的、近乎残酷的理解。
「赌徒需要学会控制情绪,在绝境中保持冷静,甚至在输光一切时也能挤出微笑。」砂金在意识中对阿法洛维斯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我很清楚,那只是表象。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有自己知道。他现在经历的,就是被强行要求‘保持冷静’的过程,只不过……代价是他的整个自我。」
『所以,你的结论是?』阿法洛维斯问。
「我的结论是,」砂金的意识焦点始终没有离开伊利亚斯,「我爱上的,从来不是一个完美的幻象。而是一个从这样的地狱里,一步一步走出来,身上带着无数这样的烙印,却依然……试图活下去的灵魂。或许他后来的疏离、逃避,甚至是那些可恨的谎言,都不过是这具饱受创伤的灵魂,所能找到的、唯一的自我保护方式。」
他的声音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清晰。
「斯卡莱特想造神,但他只是在制造一个承载着无尽痛苦的、最坚固的容器。而我……我只是想找到那个被关在容器里的,名叫伊利亚斯的灵魂。」
『即使那个灵魂,可能早已面目全非?』
「那就由我来辨认。」砂金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只要还有一丝碎片,我就能认出来。这是我的赌局,而我,从不轻易认输。」
『那么,做好准备吧。』
阿法洛维斯的声音似乎也收敛了之前的飘忽,多了一丝郑重。
『下一阶段,他将不再只是被动承受。斯卡莱特将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让他直接接触「衍象」的疯狂低语。那不再是测试,而是……融合,或者说…污染。你将要看到的,可能会颠覆你对“真实”的认知。』
砂金的意识体如同磐石般稳定。
「继续。」他说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无论看到什么,我都会看到最后。这是我选择的路。」
好的,我们来呈现这名为“重塑”的第二场戏码,聚焦于系统性的精神摧毁与身份认同的扭曲。
『看来你也成长了不少嘛……小家伙。』
阿法洛维斯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辨明的情绪,或许是认可,或许是某种更深沉的慨叹。祂轻轻挥散了眼前那令人窒息的实验室景象,如同拂去镜面上的尘埃。祂指尖轻点,虚无中再次漾开涟漪,为这黑白的世界着上一抹看似鲜活、实则更为残酷的彩色。
『实验室的第一场戏码,“锤炼”,已然落幕。接下来是第二场……』
祂的声音略微拖长,带着一种戏剧导演般的、冰冷的仪式感。
『我们暂且将它命名为…重塑。』
场景不再是冰冷的实验室,而是一间色调柔和、光线温暖的房间。墙壁是令人放松的米白色,甚至播放着舒缓的、经过精密计算的背景音乐。然而,这种刻意的“舒适”反而营造出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如同糖衣包裹的毒药。
伊利亚斯坐在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软椅上,不再有束缚带,但他身体的僵硬程度却比被束缚时更甚。他面前坐着一位面带职业化温和微笑的“心理疏导师”,而在单向玻璃后,斯卡莱特正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重塑”,并非针对肉体,而是直指灵魂的根基——记忆与认知。
“伊利亚斯,”疏导师的声音柔和得像羽毛,“我们需要谈谈你的哥哥,赫兹尔。”
伊利亚斯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抗拒。
“根据我们的记录和分析,”疏导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科学性”的语气说道,“赫兹尔,或者说45号实验体,他的结局并非一场不幸的意外,而是其自身潜在攻击性和不稳定基因序列导致的必然结果。他的存在,对你而言,更多是一种……负担和潜在威胁。”
“不……”伊利亚斯发出微弱的反驳,声音干涩。
“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你的家乡,茨冈尼亚。”疏导师无视他的反应,继续用那温和却冰冷的声音说道,“那片土地之所以贫瘠,埃维金人之所以流离失所,根本原因在于你们封闭落后的信仰体系,以及低效的社会组织模式。你们所崇拜的‘地母神’,不过是一种原始的自然崇拜,无法为你们带来真正的进步。”
伊利亚斯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这些话语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他与过去最后的连接。
“而你,伊利亚斯,”疏导师的身体微微前倾,笑容依旧,“你拥有非凡的潜力。斯卡莱特大人为你指明了真正的道路。摆脱这些陈旧、无用的羁绊,拥抱新的身份,新的力量。你不再是那个荒漠中挣扎的‘圣子’,你将有机会成为更伟大、更永恒的存在。这才是你真正的价值所在。”
日复一日,类似的话语如同滴水穿石,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伊利亚斯的精神世界。它们系统性地否定他的过去,贬低他的信仰,扭曲他珍视的情感联系,同时将斯卡莱特和他的实验包装成唯一的救赎与升华之路。
砂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意识体不再有剧烈的波动,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凝望深渊的冷寂。
「看,」他在意识中对阿法洛维斯说,声音平静得可怕,「这就是比肉体折磨更高明的手段。他们不是在惩罚他,而是在……解构他。将‘伊利亚斯’这个存在,一点点从内部掏空。」
『哦?你似乎很熟悉这套流程?』阿法洛维斯问道。
「公司驯化那些不听话的星球时,用的也是类似的话术。」砂金的意识传递出冰冷的讥诮,「只不过规模更大,包装得更精美。否定他们的文化,诋毁他们的历史,然后告诉他们,加入公司的体系才是唯一的文明之路。目的都一样——摧毁旧的认同,建立新的、绝对服从的忠诚。斯卡莱特……只是把它用在了个人身上,更精准,也更残忍。」
砂金“看”到伊利亚斯眼中的光芒在一次次“疏导”中逐渐黯淡。那并非熄灭,而是被一层沉重的、由谎言和自我怀疑构成的迷雾所覆盖。他不再激烈地反驳,有时甚至会露出茫然的神情,仿佛那些被强行灌输的“事实”正在他脑海中与真实的记忆进行着绝望的混战。
他看到伊利亚斯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地面上划着埃维金人的古老符号,又在意识到之后迅速抹去,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点。
他看到在药物和催眠的辅助下,伊利亚斯有时会在梦中喃喃自语,内容却混杂着母神的祷文和斯卡莱特灌输的、关于“进化”与“舍弃”的冰冷词汇。
『他们在系统地抹杀“伊利亚斯”,』砂金冷静地陈述着,如同在分析一场赌局的对手策略,『试图用一个空白、且易于操控的“容器”来取代。但人的灵魂不是白板,强行擦写,只会留下无法愈合的裂痕和混乱。他后来的沉默,他那种与世界的疏离感……恐怕根源就在于此。他不再确定自己是谁,也不再敢确信什么是真实的。」
『那么,这样的他,还是你爱的那个他吗?』阿法洛维斯再次抛出了这个核心的问题。『一个被强行扭曲、认知混乱、甚至可能自我认同为“非人”的存在?』
砂金的“目光”穿透那些虚伪的温暖色调,落在那个蜷缩在椅子上、眼神日益空洞的少年身上。他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他的意识中才传来回应,带着一种历经淬炼后的、不容动摇的坚定:
「我爱的,不是某个特定的、凝固的‘他’。我爱的,是那个穿越了这一切……包括这最恶毒的‘重塑’……却依然没有完全消失的灵魂。哪怕只剩下一点碎片,一点本能,一点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对‘我是谁’的执着……那就足够了。」
他顿了顿,意识的声音如同誓言:
「如果连他自己都迷失了,那我就去把他找回来。一次找不到,就找两次,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这是我欠他的……不,这是我 选择 他的代价。」
阿法洛维斯沉默了。这一次,那永恒的虚无似乎也为之动容。
『那么……准备好迎接“重塑”的最终阶段吧。』祂的声音空灵地回荡着,『当旧的基石被彻底动摇,新的“神像”,便将在废墟上开始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