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东暖阁内,鎏金蟠枝烛台上的灯火微微摇曳,将苏晚棠的身影拉长,投在铺设着猩红缠枝莲地毯的地面上。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唯有檐下宫灯在秋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这九重宫阙的肃穆与森严。
苏晚棠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面前宽大的书案上,摊放着那些被精心拼凑起来的碎纸片。
纸片边缘参差,字迹因撕扯和后续的粘补而显得有些模糊,但大致内容尚可辨认。
她纤细的指尖缓缓划过那些墨迹,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
“系统,”她在心中默唤,“全面分析这封信件内容,尤其是这些标记处的词语,是否存在非正常语义或特定指向?”
脑海中,那熟悉的光屏再次浮现,金色小字流转:
「目标物:残缺信件。分析中……内容存在多处非常规表达组合,句式结构与常规家书问候、叙事情感模式吻合度低于35%。词汇‘北风’、‘佳音’、‘安定’、‘长子’出现频率及语境异常,存在作为特定暗语或切口可能性,初步评估概率65%。关联外部实时事件——北狄犯边、陛下亲征,此信件异常概率提升至78%。关联内部人物——惠嫔刘姝书与其父户部尚书刘垣,存在利用非正常渠道传递敏感信息风险,概率同步提升。」
系统的分析,与小禄子的判断不谋而合,让苏晚棠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她抬起眼,看向垂手侍立在下首的小禄子。
如今的小禄子,早已非昔日那个机灵贪财的小太监,身为后宫太监总管,掌管着日益精密的情报网络,气度沉稳了许多。
“小禄子,”苏晚棠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你掌着消息往来,见识比旁人广些。再仔细瞧瞧,这信上的言辞,除了你方才说的那些,可还能品出别的滋味来?尤其是这‘北风’,除了可能指代北狄,在其暗桩黑话里,是否还有更具体的含义?比如……指代某个人,或是某种行动信号?”
小禄子闻言,上前一步,就着明亮的烛光,再次凝神细看那些碎片。
他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回道:“皇后娘娘明鉴。奴才确实听闻过一些见不得光的门道。这‘北风’,在某些密语体系中,除了泛指北狄,有时也确实特指来自北狄方面的指令或关键人物。而‘佳音’,往往意味着‘事情办妥’或‘条件成熟’。至于‘安定人心’……”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在前朝某些勾结外敌的案例中,曾用作‘内部已安排妥当,可里应外合’的暗号。反复强调‘长子’,结合三皇子的身份,奴才斗胆揣测,或许是在提醒对方,宫中尚有倚仗,或者说……筹码。”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种措辞方式,与前朝嘉靖年间查获的边将通敌密信中使用的切口,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利用看似寻常的家常话,嵌入特定词汇来传递消息。只是这信撕得零碎,关键部分或许缺失,难以窥得全貌,但仅就这些残句来看,绝非普通的父女通信那么简单。”
苏晚棠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殿内浓郁的安息香也无法抚平她此刻心头的惊涛骇浪。
如果这封家书真的如系统和禄子所推测,是惠嫔刘姝书通过其父户部尚书刘垣,向外传递消息,甚至与北狄暗通款曲……那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皇帝萧景珩此刻正在北境前线浴血奋战,身系江山社稷之重。
若后方有朝廷重臣,还是掌管钱粮户籍的户部尚书,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让拥有刘家血脉的三皇子萧稷在未来能有更多筹码——而与敌寇勾结,泄露军情,动摇国本,那造成的危害将是毁灭性的!
前方将士的浴血牺牲,很可能因为这暗地里的魑魅魍魉而付诸东流。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锐光乍现,但旋即又被强行压下。
不能慌,更不能贸然行动。刘垣是朝中老臣,门生故旧遍布六部,在主张与北狄和谈的一派官员中颇有影响力。
没有确凿无疑的铁证,仅凭这一封残缺不全、含义隐晦的“家书”,根本动不了他分毫。
贸然发难,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引起朝堂动荡,给前线正在用兵的皇帝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甚至,若被反咬一口,构陷皇后干预朝政、污蔑重臣,后果不堪设想。
“刘垣……刘家……”苏晚棠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
德妃刘姝和与惠嫔刘姝书虽为姐妹,但一个居长春宫,沉稳识大体,育有大公主萧玥;
一个居咸福宫,心思诡谲,育有三皇子萧稷。
如今看来,这刘家的心思,恐怕并未全然放在忠君爱国之上。
德妃近日为妹求情,是真心手足之情,还是……也牵涉其中?苏晚棠不敢妄下断语,但警惕之心已起。
她想起住在翊坤宫的庄妃蔡文和,其家族在军中略有根基,为人也还算公允,或许……可以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先从侧面了解些刘垣近年与边将、乃至与那些主张“怀柔”北狄的官员往来情况?
还有那已成禁忌的景仁宫。贤妃齐若兰,那个来自镇北侯府、最终癫狂死于冷宫的女人。
她生前那庞大的阴谋网络,虽经大力清扫,但谁能保证没有隐藏更深的暗桩?刘垣今日所为,与当年贤妃家族的谋逆,是否有某种隐秘的关联?毕竟,镇北侯府垮台后,朝中势力重新洗牌,刘垣可是趁机扩张了不少……
思绪纷乱间,白芷悄无声息地端着一盏温热的红枣桂圆茶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低声道:“娘娘,夜深了,喝口茶润润喉吧。方才奴婢瞧见咸福宫的灯火还亮着,惠嫔娘娘似乎也未曾安寝。”
苏晚棠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心神稍定。
她呷了一口甜润的茶汤,对白芷吩咐道:“去告诉茯苓,让她明日以本宫的名义,给长春宫德妃、翊坤宫庄妃,还有景阳宫丽妃那里,各送一份新制的秋日润燥羹去。就说本宫惦记姐妹们,尤其德妃近日为三皇子落水之事忧心,庄妃协理宫务辛劳,丽妃……她性子急,秋燥易上火,也让她静静心。”
“是,娘娘。”白芷会意,这是要借送羹汤的机会,观察各宫反应,尤其是德妃和与刘家可能有关联的庄妃处,或许能探听到些许风声。
白芷退下后,苏晚棠又将目光投向那堆碎纸片,对禄子道:“这信,务必保管好。另外,加派人手,给本宫盯紧了咸福宫的一举一动,包括所有出入人员,哪怕是只苍蝇,也要给本宫弄清楚是公是母!还有,刘垣府邸外围,也要安排可靠的眼线,注意任何可疑的往来。但切记,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嗻!奴才明白,定会安排得滴水不漏。”小禄子躬身应道,神色肃然。
苏晚棠挥了挥手,小禄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暖阁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她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跳跃的烛火,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惠嫔刘姝书,乃至其背后的刘垣,就像一颗毒瘤,潜伏在这看似平静的后宫与前朝之下。
现在,既然已经窥见了这毒瘤的征兆,就不能再放任不管。
“陛下在前线搏杀,这后方,本宫绝不能乱。”她轻声自语,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刘姝书,刘垣……若你们当真包藏祸心,通敌卖国,就休怪本宫不顾念什么姐妹情分、君臣之谊了。这坤宁宫既然由本宫执掌,就容不得这等魍魉之辈兴风作浪!”
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一个能将刘氏父女一击致命的契机。
而现在,这封残缺的密信,就是撬开这一切的钥匙。
她需要布一个局,一个能让鱼儿主动上钩,又能人赃并获的局。
前方的战事胶着,后方的阴谋已露端倪,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秋夜渐深,坤宁宫的灯火,直至黎明将至,方才熄灭。
而一张无形的大网,已在这沉沉夜色中,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