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初夏的朝阳带着几分清透的暖意，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萧无痕公寓的窗台。百叶窗的缝隙间漏下细碎的光束，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跃动的光斑，如同跳跃的音符。
书房内，萧无痕静坐在宽大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关于那面神秘青铜镜的考古报告初稿，电脑屏幕上复杂的星图软件界面闪烁着幽蓝的光。然而，他的目光却穿透了这些熟悉的学术载体，显得有些涣散而深邃。
修长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胡桃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叩、叩”声。这节奏仿佛某种古老的密码，连他自己都未曾全然察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与他此刻内心的波澜形成鲜明对比。
距离国家博物馆那次猝不及防的邂逅，已然悄然流逝了两日光阴。可那种源自灵魂深处、毫无道理的悸动，那些光怪陆离却带着刻骨真实感的梦境碎片，以及凤九歌——那个名字仿佛本身就带着某种韵律——那双沉静眼眸中偶尔掠过的、与他思维频率如此契合的探究光芒与灵光一现，所有这些元素，都像是一块巨大的陨石，狠狠砸入他原本平静无波、理性至上的心湖。
他试图用他赖以生存的逻辑与科学去解构这一切：是概率极低的巧合？是潜意识受到暗示后的过度解读？还是某种未知的心理投射现象？他搜肠刮肚，调动了所有已知的心理学和认知科学理论，却发现任何一种冷冰冰的科学解释，都无法完全覆盖那汹涌而来、几乎要冲破胸腔的熟悉感与那令人心惊的宿命牵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想要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躁动压下，伸手拿起了安静躺在桌角的手机。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点亮，点开了那个新添加的、被他谨慎备注为“国家博物馆-凤九歌修复师”的微信头像。
头像图片是一张极具美感的微距摄影，聚焦于一片正在被精心修复的古代织锦局部，经纬交错间，斑斓的色彩与繁复的纹理交织，沉淀着时光的厚重与技艺的精妙，一如她本人给他的初印象——沉静如水的外表下，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细腻、华彩与深度。
他修长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斟酌着每一个字词的分寸与距离，最终，谨慎地敲下了一行寻求进一步交流的邀请：
“凤老师，您好，我是萧无痕。冒昧打扰，关于上次您提到的‘星陨’星座与青铜镜纹饰的关联，我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产生了一些新的、尚不成熟的想法。不知您本周是否方便，抽空找个时间我们详细聊聊？比如博物馆一楼的‘时光角落’咖啡厅，感觉环境比较安静，适合深入讨论。”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后，他将手机轻轻放回原处，试图强迫自己将涣散的注意力重新凝聚到眼前密密麻麻的报告文字和星图坐标上。然而，平日里足以让他全身心投入的学术世界，此刻却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
他的听觉神经变得异常敏锐，不由自主地捕捉着手机可能发出的每一声细微提示音。这种带着隐隐焦灼的期待感，对于习惯了掌控节奏、冷静自持的萧无痕而言，是陌生而罕见的，甚至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好在，等待并未持续太久。大约半小时后，手机屏幕如愿亮起，幽光在略显昏暗的书房里一闪。
“萧教授您好，时间我这边可以协调。您看周四下午三点，博物馆一楼的‘时光角落’咖啡厅如何？”
回复简洁、得体、专业，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完全符合公务往来的规范。萧无痕凝视着这行规整的文字，心中那莫名翻涌的躁动却奇异地、缓缓地平复了些许。
仿佛找到了一个坚实的锚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确定的期待，如同深海下的潜流，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指尖飞快地移动，迅速回复了确认信息。
周四下午，差十分钟三点，萧无痕提前步入了“时光角落”咖啡厅。这里巧妙地镶嵌在博物馆主体建筑的翼楼，由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构成外墙。
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内庭园景，绿意盎然，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筛滤，在室内投下晃动跳跃的、金子般的光斑。空气中浓郁地弥漫着现磨咖啡豆被高温萃取时释放出的醇厚香气，背景流淌着音量恰到好处的古典钢琴曲，舒缓的旋律如同涓涓细流。
环境确实如他所预期的那般，安静，雅致，带着一种隔绝外界喧嚣的独特气场。他选了一个靠窗的、被一盆高大绿植半遮掩的僻静位置坐下，向服务生点了一杯不加糖奶的美式咖啡。
随后，他从随身携带的、皮质略显磨损但整洁的公文包里，依次取出了笔记本电脑、几份打印清晰还带着墨香的星图对比资料，以及一个格外厚重的、封面是深褐色旧皮革的笔记本——这是他私人的思考领地，记录着无数灵光乍现的随想、未经验证的推论和天马行空的假设。
三点整，分秒不差，凤九歌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咖啡厅那扇沉重的木制门口。她今天褪去了那身象征职业身份的浅蓝色制服，换上了一件质感柔软的浅杏色棉质连衣裙。
款式极简，线条流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而挺拔的身姿，衬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愈发白皙细腻，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她浓密乌黑的长发并未像工作时那样一丝不苟地全部挽起，而是松松地束在脑后，一个简单的发簪固定。
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柔顺地垂落在优雅的颈侧，随着她的步履微微晃动。比起博物馆里那个专业干练、令人肃然起敬的修复师，此刻的她，身上多了几分温暖而真实的烟火气息，柔和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的目光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中快速扫过，如同最精准的雷达，很快便锁定了萧无痕所在的位置，随即迈开步子，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鞋跟敲击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
“萧教授，抱歉，路上有点堵车，让您久等了。”她在他面前站定，微微颔首，唇角漾开一抹礼貌的浅笑，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清越，如同玉石相击。
“完全没有，我也刚到不久。”萧无痕应声起身，动作流畅而自然地为她拉开了对面的椅子，姿态绅士却不显刻意。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疲惫，像是没有休息好，但整体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依旧沉静而专注。
凤九歌优雅落座，向跟随而来的服务生轻声点了一杯柠檬水。服务生点头离去后，这张小小的方桌周围，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短暂的沉默之中。
午后的阳光经过玻璃窗的过滤，变得温暖而慵懒，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她低垂的、长而密的眼睫上投下两排小扇子般的纤细阴影，同时也照亮了她随意放在深色木质桌面上、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指——它们正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透露出主人内心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最终还是萧无痕率先打破了这层薄冰，他伸手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她，屏幕上展示着一张经过他精心整合与标注的、星图与青铜镜纹饰的叠加对比图，复杂的线条与光点交织，充满了神秘感。
“凤老师，您请看，”他的语调恢复了学者探讨问题时特有的清晰、冷静与条分缕析，但若仔细分辨，能听出那平稳声线下，比往常稍快几分的语速，泄露了他内心的兴奋与急切。
“我根据您上次提到的几个关键点位和方向性提示，重新梳理了目前能找到的、所有可能与‘星陨’传说相关的古代星图碎片记载，并且尝试利用三维建模软件，模拟了在不同历史观测年代、不同纬度视角下，这些被推测属于‘星陨’的星辰，在夜空中可能呈现出的相对位置与运行轨迹……”
他开始详细地讲解自己的推演过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魔力。如何从浩如烟海的古籍记载和矛盾重重的后世摹本中筛选出可能有效的信息，如何建立逻辑模型以排除明显的干扰项。
如何将镜背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被铜锈覆盖了千年秘密的纤细线条，与星图中特定星辰的升降轨迹、亮度周期性变化、甚至是在古老神话中被赋予的象征意义逐一进行关联和比对。
凤九歌听得极为专注，不自觉地微微向前倾身，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手中激光笔那枚醒目的红色光点在屏幕上的每一次移动、每一次圈画。
随着他抽丝剥茧般的讲述，她眼中最初那层出于礼貌的、淡淡的客套与职业性疏离，渐渐被真正的、浓厚的兴趣与深沉的思考所取代。
她不时会轻声提出自己的疑问，或者补充一些萧无痕在宏观推演中可能未曾留意到的、极其细微的观察细节，比如某条纹路在特定角度的侧光照射下，会呈现出何种微妙的、非装饰性的弯曲弧度。
或者是在某本早已被学界边缘化的偏僻杂录中，曾隐晦提及过的、关于某颗星辰在不同季节会呈现罕见颜色变化的古老传说。
“……因此，综合这些线索，如果我们的这个大胆假设能够成立，”萧无痕进行到最后总结，那双透过无框镜片望向她的眼眸，此刻灼灼发亮，闪烁着智慧与发现的光芒。
“那么，这面青铜镜的身份，就绝不仅仅局限于我们之前所认为的、一件简单的祭祀礼器，或者某种抽象的权力象征物。它极有可能是一个极其精密、复杂、融合了那个时代最高天文学成就、数学计算以及深邃哲学思考的‘星象观测仪’或者‘宇宙占卜盘’。”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而它如今呈现出的这种无法挽回的破碎状态，其背后，或许也并非偶然的损毁，而是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特定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或者，更惊人的可能是——为了永久地隐藏某个一旦镜体完整、纹路贯通，就可能引发某种未知巨变的惊天秘密？”
他再次提到了“星陨”这个名字可能蕴含的“终结亦是开端”的深邃意象，这与凤九歌之前直觉性的感触，形成了奇妙而有力的呼应。
“萧教授的推演过程非常精彩，逻辑链严谨，环环相扣。”凤九歌由衷地赞叹，她拿起自己随身带来的平板电脑，指尖轻滑，调出几张她利用高精度显微镜拍摄的、镜背纹饰局部超清照片。
“我在后续进行的微观观察和痕迹分析中，也确实注意到，这些纹路的刻痕深度、剖面形状乃至走向的细微变化，似乎存在着某种超越随机装饰的、潜在的规律性。”
她放大图片，指着几个特定的点：“尤其是在您刚刚圈出的这几个关键的‘能量节点’或者说‘坐标定位点’位置，其磨损程度、氧化状况与周围区域存在着统计学上显着的差异。”
“这或许能从物质证据层面，佐证它们曾在漫长岁月里，被以某种特定方式、长期而反复地使用或接触过，而不仅仅是静态的、纯粹的视觉装饰。”
两人就着屏幕上清晰的图像和手边丰富的文字资料，迅速进入了深入而高效的讨论状态。话题从青铜镜独特的合金配比所反映出的远古冶金技术，跳跃到古代祭祀仪轨中可能存在的、与星象对应的特定步骤。
从早已失传、仅存于断简残篇中的“星陨”星座传说，延伸到上古先民对宇宙结构、时空秩序的原始认知模式与哲学思辨。
他们惊讶地发现，彼此在许多极其冷门、甚至堪称生僻艰涩、鲜少有人问津的跨学科知识节点上，竟都保持着惊人的默契和高度一致的见解。
有时，萧无痕刚刚提出一个尚且模糊、未能完全成型的理论概念或联想，凤九歌便能几乎不假思索地立刻接上相关的、具体而微的文献出处或考古实物例证，如同早已准备好一般。
有时，凤九歌提到在修复过程中遇到的、某个用现有技术或常识难以完美解释的工艺细节或异常现象，萧无痕便能迅速从跨学科的考古发现、材料学原理或物理化学角度，给出一个或多个极具可能性的合理推测方向。
这种在思想深处、在知识架构上产生的高度共鸣与几乎无障碍的顺畅交流，所带来的纯粹智力上的愉悦感与满足感，远远超越了寻常的学术讨论或合作。
仿佛他们两人的大脑，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层面，共享着一个庞大、精密而隐秘的数据库，只需要一个恰当的关键词或思维火花作为引信，就能瞬间激活一系列完整的、相互关联的知识链条与灵感源泉。
咖啡厅里，舒缓的钢琴曲依旧如涓涓细流般静静流淌，温暖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纱幔，温柔地包裹着这对沉浸于思想激荡中的男女。
空气中除了浓郁诱人的咖啡香气，还悄然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因高水平智力碰撞而产生的兴奋感与灵魂层面相互呼应的满足感。
然而，在这理性探讨的光滑表面之下，某种更深层、更难以用逻辑解释、更难以掌控的微妙情愫，也在如同深水下的暗流般，悄然涌动、滋生。
萧无痕敏锐地注意到，凤九歌在陷入深度沉思、组织语言时，会有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她用右手纤细的食指指尖，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玻璃水杯光滑冰凉的边缘。
那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匀称，与透明粗糙的杯壁形成一种鲜明的、带着脆弱美感的对比。这个画面，不知为何，竟让他心头莫名一凛。
恍惚间与梦中那只……曾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握住他手腕的、冰冷而剧烈颤抖的纤手幻影重叠在了一起？这个联想来得如此突兀而诡异，毫无逻辑可言，却带着一股真实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他理性的壁垒，让他心神为之震荡。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凤九歌也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萧无痕的一个无意识行为——当他需要组织一段复杂的论述，或者正在推敲某个至关重要的逻辑细节时，他那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胡桃木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
发出稳定而富有独特韵律的“叩、叩、叩”声。这节奏……这稳定中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节奏，为何感觉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她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脑海中瞬间如同闪电划破夜空，清晰地闪过梦中那个戴着冰冷玄铁面具、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的银甲将军，在战火短暂停歇的喘息之机，独自倚着简陋的营帐支柱。
以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轻轻敲击着腰间那柄沉重剑鞘时，所发出的——正是这般低沉、稳定、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魔力、又隐含金铁之音的特定节奏！
梦中那弥漫不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与呛人的烽烟味道，与此刻咖啡厅内弥漫的宁静、祥和、带着甜点的暖香气息，形成了近乎荒谬的、天堂与地狱般的极致对比。
然而，那穿越了梦境与现实之间厚重壁垒，清晰重合在一起的敲击声韵律，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底某个尘封的、充满恐慌与依赖的角落。
她下意识地端起水杯，借喝水的动作，极力掩饰自己瞬间微微苍白的脸色和内心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
话题，便在这样一种表面理性探讨、内里暗流汹涌的氛围中，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悄然偏离了纯粹严谨的学术轨道，不由自主地滑向了更为私密、更为幽深、也更为危险的领域。
“……有时候，独自面对这些在黑暗地下沉睡了千百年的冰冷器物，”萧无痕端起面前那杯已经不再滚烫、甚至有些微凉的美式咖啡，抿了一口，感受着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他的目光随之投向了窗外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树影，语气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飘忽与感慨。
“我偶尔会产生一种……非常奇怪，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的感觉。仿佛……仿佛能够穿透这层冰冷坚硬的物质外壳，触摸到其内部曾经承载过的、鲜活而生动的温度。”
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挑选着接下来的词语，声音压低了些许：“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那些早已随着时间风流云散、却依旧附着其上的、属于某个具体个人的、强烈的喜怒哀乐与爱恨情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着打破某种禁忌的勇气：“尤其是这面青铜镜……不知为何，这种感觉尤为强烈。而且，我最近……甚至开始频繁地做一些……非常奇怪的梦。”
凤九歌原本轻轻摩挲杯缘的指尖动作，闻声微微一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她倏然抬起眼帘望向他，清澈的瞳孔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胸腔里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咚咚地加快起来，撞击着耳膜，声音大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见。
萧无痕并没有立刻迎上她的目光，他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态，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朦胧，仿佛这些话既是在对她说，又更像是在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寻求某种外界的、不确定的印证。
“梦到一些……光怪陆离，完全不属于我所认知的、这个时代应有的场景。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噪音……视野里是弥漫的硝烟，破碎的旗帜，还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暗红色……像是……某个古老而惨烈的战场。”
他轻轻晃了晃头，眉头微蹙，似乎想借此驱散脑海中那些混乱而不愉快的画面碎片。
“梦境很破碎，很跳跃，逻辑混乱。但奇怪的是，某些细节带来的感官体验——比如那种冰冷铠甲贴在皮肤上的触感，风中夹杂的血腥气味……却又异常的真实，真实到……醒来后很久，都让人心有余悸。”
他终究还是没有提及左眼下方那莫名其妙的、火辣辣的幻痛，也没有描述那个无数次在梦中惊鸿一瞥、身着如火红衣、回眸间额间朱砂灼目、眼神悲戚决绝的女子身影。
这些过于私密、过于离奇、超越现有科学认知范畴的细节，如同最深的禁忌，他还无法轻易地、完整地向一个严格来说还算陌生的同行和盘托出。
凤九歌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如同密集的鼓点，在寂静的胸腔里轰鸣。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水杯，冰凉的玻璃杯壁透过皮肤传来寒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空气仿佛都因此而凝固。最终，她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极轻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的声音，缓缓开口：
“我……我最近，也做过一些……内容相似的梦。”她说着，眼帘缓缓垂下，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巧妙地避开了他骤然转回、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探究目光。
“不过，我梦到的场景……更多是发生在……异常空旷、冰冷、散发着陈旧霉味和无形压力的宫殿深处。还有……”她犹豫着，那个戴着玄铁面具、身形挺拔冷峻、周身散发着无形威压与血腥气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清晰地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心悸。
“……一个始终看不清楚具体面容，但给人的感觉……非常威严、甚至有些可怕，总是穿着一身染血铠甲的……人。”她艰难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声音越来越低。
“在那些梦里……我感觉……非常害怕，无助，充满了……濒临绝境的绝望感。但矛盾的是……又好像……只要有那个身影存在的地方，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我的心里，又会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一点点……难以解释的、微弱的安心。”
最后这几个字，她说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仿佛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承认这种复杂而矛盾的情感，需要耗费她莫大的勇气，几乎要撕裂她一贯的冷静自持。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凝固成了坚硬的琥珀。
咖啡厅里原本作为背景存在的、舒缓的钢琴曲，远处其他客人隐约的低语交谈声，甚至窗外风吹过庭院树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响……所有这一切背景音，都似乎在刹那间被无限拉远、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张小小的方桌，以及桌旁相对而坐的两人。只剩下彼此之间，那逐渐变得清晰可闻的、带着些许紊乱的呼吸声，和那双无法掩饰、直白地暴露在对方目光下的、充满了巨大震惊与深沉探究的眼眸。
萧无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紧紧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审视地盯住她，试图从她那双氤氲着迷茫、困惑、回忆以及某种深刻恐惧的清澈眼眸最深处，挖掘出更多能够印证他自身经历的线索、碎片。
她也梦到了与战场相关的元素？梦到了一个身份不明、却穿着铠甲的、威严的男人？并且，在那样可怕的梦境里，竟然还会因为那个男人的存在，而产生“安心”的感觉？
这与他梦中那个红衣女子带给他的、那种交织着极致痛苦与无法割舍的复杂情感，以及他自己左眼下那诡异的幻痛，似乎……隐隐构成了一种残缺的、却又能相互呼应、相互补充的对应关系。
一个巧合或许是偶然，两个巧合需要警惕，当如此之多、如此私密、如此超越常理的“巧合”接踵而至，密集地出现在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陌生人身上时，这本身，就已经无法再用简单的“巧合”二字来轻松解释和定义了。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完全超越了他平日赖以生存的理智与逻辑的冲动，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防，驱使着他做出下一步行动。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向前倾去，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有限的物理距离，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牢牢地锁住她，不容她有丝毫闪躲。
他的声音压得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甚至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出了那个从他见到她第一眼起，就盘旋在心头、缠绕在梦中、近乎荒谬却又无比执着的问题：
“凤老师，”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微动，仿佛在积蓄着打破最后屏障的勇气，最终还是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清晰地掷出，“我们……”他再次短暂停顿，目光深邃如古井，“我们……是不是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强调般地补充了时间状语，将那个“以前”的可能性，推向了一个模糊而悠远的、超越此生记忆的维度。
这句话，如同九天之上骤然劈落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毫无预兆地在凤九歌的脑海正中央轰然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动作大得几乎带倒了手边的水杯，澄澈的眼眸瞬间睁大，直直地撞入他那双深邃如无尽海洋、此刻盛满了与他冷峻外表不符的浓重困惑、急切探究以及某种她完全无法定义、却让她心弦剧颤的复杂情绪的眼眸之中。
心中霎时间天翻地覆，巨震不已，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钧重锤狠狠击中，灵魂都在为之战栗，一时间，竟完全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大脑一片空白。
否认吗？这简单的两个字，此刻却重如泰山，因为它彻底违背了她此刻内心最真实、最汹涌的感受，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用理智压制的熟悉感与牵引力。
承认吗？承认这不可思议的、超越现有科学认知的、近乎玄幻的可能性？这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两人可能同时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问题？还是意味着，他们必须被迫接受，在这个由物理法则统治的、井然有序的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某种科学无法解释的、匪夷所思的、关乎灵魂与轮回的惊人真相，正在他们身上悄然上演？
她的沉默，她眼中剧烈翻腾的挣扎、难以置信的震动以及那份无法掩饰的、仿佛触及了某个核心秘密的惊悸，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答案。
萧无痕没有出言催促，只是将身体定在原地，目光沉静而耐心地笼罩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无论是言语还是姿态。
他看到她纤细优美的脖颈上，喉头不受控制地微微滚动了一下，带着吞咽的艰难；看到她搁在深色桌面上的、那双白皙的手，指节因为内心的巨大冲击和用力紧握而微微凸起、泛出缺乏血色的白。
他知道，自己这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同样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内心最深处那片未知的、充满不解与巨大困惑的领域。
时间，在沉默中仿佛被无限拉长。良久，凤九歌才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先是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否定某种荒谬。
随即，又仿佛遵从了内心更深处的直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最终，所有这些矛盾的动作，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疲惫与迷茫的叹息。
她没有直接、明确地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用一种仿佛漂浮在云雾里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语气，轻声嗫嚅道：
“我不知道……萧教授。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从看到那面镜子开始，再到……遇见您，以及这些奇怪的梦……所有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奇怪到……让我感到害怕。”
这个回答，含糊其辞，充满了不确定性与自我怀疑，甚至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信息。然而，在萧无痕听来，这模棱两可、充满挣扎的回应，却比一个直接的、斩钉截铁的肯定或否定，更让他确信无疑——
他们两人，此刻，正被某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牵引着，共同经历着一场超越寻常认知范畴的、难以解释的奇特事件。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仿佛怕惊吓到她，只是将微微前倾的身体缓缓靠回舒适的椅背，伸手端起了桌上那杯早已冷透、只剩下苦涩滋味的咖啡，仰头，将杯中残余的冰冷液体一饮而尽。
那冰冷的、带着强烈苦意的感觉划过食道，落入胃中，却丝毫无法浇灭心中那团因这惊人发现而越烧越旺、夹杂着兴奋、困惑与某种宿命感的火焰。
接下来的交流，虽然话题依旧主要围绕着青铜镜的纹饰、可能的星图对应关系以及各种考古学上的技术细节展开，但两人之间弥漫的氛围，已经与先前截然不同。
一种无形的、名为“宿命”或“前世”的坚韧丝线，似乎已经悄然浮现，并将两人的手腕隐隐缠绕在一起。
他们依旧保持着学者的理性与审慎，条分缕析地探讨着专业问题，但每一次不经意的眼神交汇，每一次短暂的沉默对视中，都无可避免地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探寻、难以言喻的悸动，以及一份共享着惊人秘密的、微妙的亲近感。
时间，在如此深入而投入的思想交流中，总是流逝得格外迅捷。窗外的日光不知不觉间已悄然西斜，颜色由明亮的金黄逐渐转为温暖的橘红，给咖啡厅内所有的事物都温柔地镀上了一层浪漫而怀旧的金色光晕。
临近分别的时刻，萧无痕从公文包侧袋里，取出了那份他特意准备的、厚厚的、封面是深褐色旧皮革笔记本的……完整复印件。
他细心地将原件中所有带有他个人随想、推测性批注、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的灵感涂鸦的部分，都一页不落地复印了下来，仔细地装订成册，边缘切割得整整齐齐。
“凤老师，”他将这份还隐约带着复印机温热和淡淡油墨气息的、沉甸甸的复印件，郑重地推到凤九歌面前的桌面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坦诚。
“这里面，是我个人关于这面青铜镜，断断续续记录下的一些……非常不成熟、甚至可能充满谬误的笔记和零散想法。也包括了刚才我们讨论到的，关于星图关联假说的、更为详细和具体的推演过程，以及一些暂时无法纳入正式报告的、天马行空的联想。”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或许……对您接下来可能进行的、更深入的修复检测工作，或者对我们未来……可能的后续探讨，能起到一点点……微小的参考作用。”
凤九歌显然有些意外，她怔了一下，随即伸出双手，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贵文物般，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分量不轻的复印件接了过来，捧在手中。
“这……这实在是太珍贵了，萧教授。真的……非常感谢您的这份信任。”她深知，对于一位严谨的学者而言，这种未经系统整理、包含着大量原始思考轨迹、可能存在的错误乃至个人隐私性想法的研究笔记，通常被视为最核心的智力财产。
这份馈赠，其意义远超资料本身，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邀请。
“希望能对您的研究有所助益。”萧无痕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想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翻阅这些笔记时的反应。他顿了顿，补充道，“期待……下次与您继续交流。”
两人在博物馆气势恢宏的正门入口处道别。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萧无痕站在原地，目送着凤九歌怀里抱着那份厚重的复印件，纤细的身影逐渐融入傍晚时分稀疏疏疏、步履匆匆的下班人流中，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角。
心中充满了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复杂情绪——有面对巨大未知谜团、渴望抽丝剥茧找到答案的强烈期待，有在学术荒野中终于遇到思维同频、能相互启迪的知音的由衷喜悦。
更有一种……仿佛在茫茫人海、漫漫时空中，已经寻找、等待了千万年之久，而今终于得以窥见一丝线索、得见一隅的、深沉而震撼的宿命感。
回到自己位于城西的、布置得温馨而简洁的公寓，凤九歌甚至来不及换下外出时穿的连衣裙，也顾不上喝口水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便抱着那份沉甸甸的复印件，径直坐到了靠窗的书桌前。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地上的星河。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急切的心情，翻开了那份萧无痕亲笔注释的考古报告复印件。纸张洁白，上面除了规整的打印字体，更多的是用黑色墨水笔留下的、密密麻麻的、锐利而有力的手写批注。
那些字迹，架构舒展大气，笔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峻、果决与力量感，力透纸背，一如他本人给人的感觉——理性、强大、带着些许距离感，却又充满了智慧的锋芒。
她逐字逐句，仔细地阅读着，很快就沉浸在了他严谨的逻辑推导、环环相扣的论证以及那些偶尔迸发出的、令人拍案叫绝的奇思妙想之中。
仿佛能透过这些力透纸背的文字，清晰地看到他独自在深夜的灯下，蹙着英挺的眉头，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将那些闪烁的思维火花捕捉、固定在纸上的专注身影。
然而，当她翻到其中某一页，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页边空白处，那一行与其他批注似乎并无不同的手写字时，整个人，如同瞬间被一道来自远古的冰冻射线击中，彻底僵住！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一片冰凉，连呼吸都窒住了。
那一行字，是针对报告中一段关于青铜镜可能被用于“窥探天机”、“沟通神灵”或者“预知命运”的、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推测性描述，萧无痕留下的、带着疑问和思索的批注。
他用那熟悉的、锐利如刀锋般的笔迹，清晰地写道：
“镜如因果，照见前世今生？”
这行字本身所蕴含的内容，那直指核心的疑问，已经足够让她心惊肉跳，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御，精准地指向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困惑、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以及那个盘旋不去的、关于轮回与宿命的可怕猜想！
但，真正让她魂飞魄散、如遭五雷轰顶、全身血液瞬间逆流的，不是这行字的内容，而是——这行字的笔迹本身！
这笔迹……这每一个字的独特架构，这运笔时那股一以贯之的、沉稳而磅礴的力道，这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钩挑之间，所透露出的、那种独一无二、难以模仿的凛然气韵与风骨……
与她梦中，那个始终看不清具体面容、却威严肃穆、令人望而生畏的银甲将军，在一份摊开的、赫然写着“边关急报”字样的、泛黄奏折上，挥动朱笔，凝重批阅时，所留下的、那力透纸背的朱砂字迹……
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哐当——！”
她手中一直无意识握着的笔，从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掉落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刺耳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而她，对此恍若未闻。
只是呆呆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复印纸上那行冰冷的、黑色的、却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字迹。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认出这笔迹的瞬间，被某个无形的黑洞彻底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脑海中，一片空白之后，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毁灭性的惊涛骇浪，疯狂地盘旋、冲击，将她二十多年来建立的、所有的理性认知、科学世界观，都冲击得摇摇欲坠，七零八落：
这……怎么可能？！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