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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书房之内。
香炉里燃着凝神的熏香,李由亲自为江昊烹茶,姿态放得极低。
“江老弟,奏章之事,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拟好了草稿。”李由将一份竹简递了过去,言语间满是信服,“破案主导者,是我。是你这把‘快刀’,忠实地执行了我的‘英明决策’。如此一来,功劳归我,你得实惠,也避开了风口浪尖,堪称完美!”
江昊接过竹简,并未细看,只是放在一旁。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平静地说道:“大人,这份功劳,还不够。”
“不够?”李由一愣,有些不解,“这已经是天大的功劳了!勘破‘荧惑守心’谶语案,生擒农家侠魁,足以让我爹在朝堂之上为我运作,谋一个更好的去处了!”
“文治之功,终究是虚的。”江昊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也仿佛敲在了李由的心上。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李由内心深处:“大人想不想,在离开东郡之前,再立下一份……谁也夺不走,谁也不敢质疑的,铁血军功?”
军功!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李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大秦以军功立国,这是刻在帝国骨子里的最高价值观。文治再高,若无军功傍身,终究是空中楼阁。他的父亲李斯,之所以能稳坐丞相之位,除了法家大才,也离不开当年辅佐始皇帝一统天下时,所立下的不世之功。
而他自己,恰恰最缺的就是这个!
李由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他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江昊:“你的意思是……”
江昊微微一笑,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书房之外,传来一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一名亲卫统领甚至来不及通报,便闯了进来,单膝跪地,神色惶急。
“启禀郡守!八百里加急军报!东郡边境,有大股流寇作乱,其势汹汹,一夜之间,已连破三座村寨,斩杀我大秦戍卒百余人!”
“什么?!”李由脸色大变,一把夺过那封还带着风尘气息的军报竹筒。
他迅速展开,越看,脸色越是阴沉,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股怒火与焦虑交织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书房。
“混账!一群贼寇,竟敢如此猖獗!”李由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杯跳起。
江昊依旧安坐,只是伸出手,接过了李由递来的军报。
他一目十行,眼眸中的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军报上说,这股流寇人数约在三千上下,行动迅捷,配合默契,绝非寻常乌合之众。他们不攻城池,专挑防备空虚的村寨下手,劫掠粮草,烧毁屋舍,其行径更像是某种报复,而非单纯的求财。
江昊的指尖,在竹简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轻响。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看向怒不可遏的李由,淡淡地说道:“大人,这股流寇,是农家的人。”
李由一怔:“你怎么知道?”
“时机太巧了。”江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们前脚刚抓了他们的侠魁田光,后脚他们就在东郡作乱。这不是复仇,又是什么?”
“而且……”江昊的目光落在军报的末尾,那上面记录了流寇首领的旗号。
“‘四岳堂’,农家六堂之一,其堂主朱家,号称‘三心二意’,最擅长变化之道,其用兵之法,诡谲难测。军报上说流寇行踪飘忽,正是他的手笔。”
听着江昊条理清晰的分析,李由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忧虑。
他麾下的主将,乃是军中宿将,勇则勇矣,但对付这种兵匪合一、战法灵活的江湖势力,怕是会处处掣肘,一时间难以应对。
这件麻烦事,处理不好,就会成为他政绩上一个巨大的污点!
看着李由紧锁的眉头,江昊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李由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大人,方才我们还在说,缺一份军功。”
“现在,军功……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随即是狂喜!
他懂了!他彻底懂了!
农家本想通过制造混乱,来报复东郡官府,给他们,尤其是给江昊制造天大的麻烦。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份“麻烦”,在此刻的江昊与李由眼中,却成了一块从天而降的、足以奠定未来前程的……金砖!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绝妙的反讽!
“你的意思是……让你去?”李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江昊笑了笑,没有回答。
答案,不言而喻。
李由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心中的天人交战,仅仅持续了数个呼吸。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断与豪情!
赌了!
他走到江昊面前,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而是直接从腰间解下了一枚代表着东郡最高军事指挥权的副将印信,重重地拍在了江昊的手中!
“江昊!”
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连名带姓地呼喊。
“我以东郡郡守之名,命你为此次剿匪大军副将,节制三军,协同主将孟武,清剿流寇!”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顿了顿,他后退一步,对着江昊,深深一揖。
“光有文治,走不远。这次,是你向咸阳,向陛下,向满朝文武,展示你武功的机会!也是你我兄弟二人,未来立足朝堂的真正资本!”
“莫让我失望!”
江昊手握着那枚冰冷而沉重的印信,感受着上面传来的分量。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慨然领命,声音铿锵如铁。
“大人放心。”
“三日之内,必传捷报!”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一股即将奔赴沙场的铁血之气。
李由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一股豪气冲天而起。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将宝,押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
东郡边境,中军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如铁。
主将孟武,一个年近五十的魁梧宿将,正对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身旁数名裨将,也是一脸愁容,议论纷纷。
“将军,这股流寇太狡猾了!我们的大军一到,他们就化整为零,钻进深山老林,等我们一走,他们又冒出来骚扰!”
“是啊,就像一群苍蝇,打又打不着,赶又赶不走,烦不胜烦!”
孟武一言不发,只是用粗壮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地划过几道,显示出流寇数次出没的地点。这些地点毫无规律可言,仿佛是随意为之,让他这员习惯了沙场正面对决的老将,大感头痛。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帐帘被亲卫猛地掀开。
“报!郡守大人任命的江副将,到了!”
话音刚落,一道挺拔的身影便走了进来。
江昊身着一袭玄色劲装,并未披甲,但身上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却比任何甲胄都更具威严。他身后,跟着面无表情、手持惊鲵剑的田言。
帐内众将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审视,带着好奇,也带着一丝军中宿将对“空降”文官的天然排斥。
江昊并未在意这些目光,他径直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那几个被标记出的地点,仿佛只是在看一幅随意的山水画。
孟武沉声开口,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江副将,郡守大人派你前来,想必是有高见。不知你对眼下这局面,有何看法?”
江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被两条山脉夹在中间的狭长山谷之上。
那里,山势险峻,林木茂密,没有任何村寨,也并非交通要道,是任何一个将领都不会去关注的死角。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那个山谷的位置上。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帐内所有将领,脸上露出一抹智珠在握的、令人心悸的笑容。
“孟将军,诸位。”
“敌人的死地,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