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的铜锁“咔嗒”落锁时,沈眠的指尖还沾着青梅酒的甜香。院门外的石榴树影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谁在悄悄拉扯裙摆。玄殇抱着那把旧小提琴站在西厢房门口,琴身的木纹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浸过岁月的玉。
“再拉一次吧。”沈眠的声音比夜风还轻,她摘下手腕上的银镯,轻轻放在琴盒里,“刚才没听够。”
玄殇的指尖落在琴弦上,犹豫了半秒。松香在弓毛上蹭出细碎的白屑,他抬眼时,正撞见沈眠坐在门槛上,月光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把半旧的裙摆染成了银蓝色。“要完整版的。”她晃了晃手里的青瓷酒碗,酒液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王奶奶说,当年没拉完的曲子,得在月光下补全才算数。”
弓弦擦过琴弦的瞬间,夜风突然静了。
《长相守》的旋律从西厢房漫出来时,院角的蟋蟀停了声,树桠上的斑鸠探出头,连檐角的铜铃都忘了摇晃。沈眠小口啜着青梅酒,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涩的甜,像极了玄殇指尖流淌的调子——开头是清冽的,像山涧水漫过鹅卵石;中段渐渐沉下去,弓法变得缓而沉,像有人踩着落叶穿过老巷;到副歌时突然扬起来,琴弦震颤着,竟让檐角的月光都跟着发颤。
“这里错了。”沈眠突然抬手,酒碗在手里晃出个小漩涡,“奶奶记的谱子,这里该转小调,你拉成大调了。”她放下碗,起身走到他身后,指尖轻轻点在他按弦的指节上,“往回收半寸,对,就是这里——当年爷爷总说,这处转调要像踩碎薄冰,得带着点惊惶才对。”
玄殇的指节被她碰过的地方泛起热意,琴弦突然走了个音。他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在指尖跳得又急又快,像刚才被惊飞的斑鸠。“那你唱出来。”他的声音有点哑,“我按你唱的调改。”
沈眠的睫毛在月光里颤了颤,张嘴时却跑了调。她赶紧捂住嘴,银镯在腕间叮当作响。玄殇突然笑了,弓子一挑,把错音接成了个俏皮的滑音,倒比原调多了点活气。“这样呢?”他偏过头,鼻尖差点碰到她的发顶,“像不像你刚才偷喝第二碗酒时的样子?”
“才不是!”沈眠抢过他的琴弓,胡乱往弦上一拉,噪音惊得斑鸠扑棱棱飞起来,“是这样的!”她闭着眼瞎拉,却在某个瞬间,指尖的力道突然对了——那个转调的音符像冰珠落进温水里,颤巍巍的,带着点狼狈的温柔。
玄殇按住她的手,让弓弦停在那个音上。“找到了。”他低头时,呼吸扫过她的耳廓,“就是这个感觉。”
两人就着月光调弦,沈眠唱跑调时,玄殇就用滑音把错处裹成糖衣;玄殇按错品时,沈眠就往他手背上拍蚊子(其实根本没有蚊子)。青瓷碗里的酒见了底,王奶奶送的并蒂莲布偶被沈眠塞进琴盒,说是“给曲子当监工”。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甄珠的大嗓门:“你们还练不练?我带了烤红薯!”她拎着个铁皮桶冲进来,桶里的红薯冒着白气,“刚才在墙头听了半首,玄殇哥你拉错三个地方,沈眠姐跑调五次——哎你们怎么不说话?”
沈眠突然往玄殇身后躲,银镯磕在琴身上,叮地一声。玄殇把琴往身后藏了藏,耳尖在月光下红得发亮:“就你鼻子灵。”他接过铁皮桶,往沈眠手里塞了个最热的红薯,“拿着,堵上你的嘴。”
甄珠啃着红薯,突然指着天空:“快看!有流星!”三人同时抬头,一道白光划破云层,沈眠下意识闭眼许愿,再睁眼时,看见玄殇正盯着她,手里的红薯都快凉了。“你许了什么?”他问。
“不告诉你。”沈眠咬了口红薯,甜糯的热气糊了满脸,“说了就不灵了。”她没说的是,刚才许愿时,指尖摸到琴盒里的银镯,突然希望这曲子能拉到头发白了那天——到时候玄殇的弓法该慢下来了吧?她的嗓子也该哑了,或许两人能把跑调的地方凑成新的调子,像此刻这样,错得刚好。
玄殇突然拿起琴,弓子一扬,竟把刚才沈眠跑调的片段编成了变奏。旋律里藏着烤红薯的甜香,藏着银镯的脆响,还藏着流星划过的那道白光。沈眠听着听着,突然跟着唱起来,这次没跑调。
甄珠在一旁拍着手,红薯渣掉了满身:“比唱片里的好听!”她掏出手机要录音,被玄殇按住了。“别录。”他说,“这版只唱给月亮听。”
月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缠在石榴树的枝桠上。沈眠的银镯、玄殇的琴弓、甄珠的铁皮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近处有红薯皮落地的轻响,而《长相守》的旋律还在继续,比谱子上的字更软,比青梅酒更甜,像条不会干涸的河,漫过西厢房的门槛,漫过石榴树的根须,漫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或许有奶奶年轻的笑声,有爷爷调弦的背影,还有很多很多没说出口的话,都在这旋律里,慢慢舒展成了春天的样子。
桶里的红薯快吃完时,沈眠突然说:“明天去后山吧,王奶奶说那里的映山红开了,适合练合唱。”玄殇正擦琴的手顿了顿,弓弦在琴身上轻轻一磕,像声应答。甄珠已经困得直点头,嘴里嘟囔着“我要带个野餐垫”,手里的红薯皮掉在地上,滚到了樟木箱脚边——那里,刚被沈眠塞进了半块没吃完的红薯,说是“给曲子当夜宵”。
夜风吹过西厢房的窗棂,琴盒里的并蒂莲布偶被月光盖了层银纱。玄殇把最后一块红薯递给沈眠,指尖碰到她的指尖,像电流窜过琴弦,震得某个音符在空气里打了个旋,慢悠悠地,落进了谁的心跳里。
“走吧,”沈眠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红薯屑,“明天要早起,别迟到。”她没回头,却听见身后琴盒合上的声音,还有玄殇跟上来的脚步声——和她的步子,踩在月光里,敲出一样的节拍。
樟木箱安安静静待在墙角,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光。里面的乐谱上,沈眠新补了几行小字,玄殇标了三个新的转调记号。而那对银镯,正隔着琴身,在黑暗里轻轻碰着,像在预习明天的和弦。
夜空格外清澈,刚才那颗流星的轨迹,仿佛还印在天上,成了新的乐谱线。沈眠突然想起奶奶说过,好的曲子是活的,会跟着过日子的人一起唱。她抬头看了眼走在身边的玄殇,他正低头看着琴盒,侧脸的轮廓比乐谱上的音符还柔和。
嗯,是会越长越好的。她想。
月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把“长相守”三个字,描得又深了几分。
玄殇的琴弓在弦上顿了顿,最后一个音符颤巍巍地落进夜风里。沈眠低头看了眼空碗,青梅酒的甜香还黏在唇上,像刚才没唱准的那个高音,带着点挥之不去的余温。
“再拉一遍吧。”她把碗往石桌上一放,瓷碗碰撞的脆响惊得檐角的铜铃晃了晃,“这次换我来记谱,刚才那个转调的地方,我总觉得奶奶的手稿里藏着别的意思。”
玄殇没说话,只是从琴盒里摸出支铅笔——笔杆上刻着个小小的“玄”字,和工具箱里的凿子是一个刻痕。他把乐谱铺平在窗台上,月光透过新修的玻璃照下来,正好落在沈眠标注的转调记号上。“你看这里,”她指尖划过纸面,“奶奶画了个小箭头,指向谱子外的空白处,像是有什么没写完。”
玄殇突然想起爷爷琴盒夹层里的纸条,赶紧翻找起来。那是张泛黄的烟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眠儿说转调要像春雪化水,三分涩,七分柔,记于丙戌年三月廿三夜。”日期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音符,正是刚才沈眠说的那个转调。
“是这个!”沈眠把烟纸和乐谱拼在一起,箭头正好对着那个音符,“原来奶奶说的‘惊惶’,是春雪化水时的样子!”她突然抓起玄殇的手按在琴弦上,“这里要轻一点,像雪落在屋檐上,怕惊醒了底下的人。”
他的指尖被她握着,按在冰凉的琴弦上,指腹的薄茧蹭过丝弦,竟带起个极轻的泛音。沈眠的呼吸落在他手背上,像羽毛扫过,他突然松了手,琴弦发出“嗡”的震颤,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我去烧壶水。”玄殇转身往厨房走,脚步快得像在逃。沈眠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衣角沾着片石榴花瓣——刚才蹲在树底下捡琴弓时沾上的,此刻在月光里红得像团小火苗。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沈眠添柴时,看见灶壁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玄郎今日拉错五个音,罚他剥蒜。”是奶奶的笔迹,下面还有个更小的“玄”字,像是爷爷后来补的:“愿天天被罚。”她忍不住笑出声,火苗在眼前晃,竟把玄殇此刻剥蒜的样子和照片里爷爷的身影叠在了一起。
“水开了。”玄殇把茶壶端上桌,青瓷碗里的茶叶在热水里舒展,是王奶奶送的雨前龙井,叶片上还沾着点绒毛。沈眠突然指着他的手腕:“你的镯子呢?”
玄殇愣了愣,才想起银镯被他摘下来放在琴盒里了。“怕磕坏琴弦。”他解释着,却不敢说其实是刚才握她手时,镯子硌得他心头发紧。沈眠没追问,只是把自己的银镯摘下来,往他腕上一套:“戴着吧,王奶奶说这镯子认主,分开久了会生锈。”
银镯扣在他手腕上,比在她腕间松了半寸,却奇异地贴合。玄殇低头看着那圈银光,突然觉得手腕上像缠了根暖绳,热意顺着血管往心里钻。
甄珠抱着她的多肉盆栽溜回来时,正撞见两人凑在琴谱前说话。沈眠的指尖点在玄殇按弦的手上,他的另一只手握着茶壶,壶嘴的热气把两人的睫毛都熏得湿漉漉的。“咳咳!”甄珠故意清嗓子,把盆栽往石桌上一放,“我的‘月光美人’要浇点夜露,你们继续,继续啊。”
沈眠猛地缩回手,银镯在玄殇腕间叮当作响。玄殇把茶壶往她面前推了推,热水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表情:“再练最后一段,练完休息。”
这次的旋律里多了点烟火气。玄殇的弓法稳了许多,转调时果然带出了春雪化水的柔,沈眠的声音跟着提起来,像山涧水撞上鹅卵石,清凌凌的,却带着点不肯服软的脆。甄珠的多肉在一旁“旁听”,叶片上的露水被震得滚落,滴在石桌上,倒像为他们打拍子。
“这里!”沈眠突然停住,指着乐谱上的休止符,“奶奶标了个小三角,说是‘要等心跳声’。”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就是这里,要等心跳落下去再起音。”
玄殇的指尖悬在琴弦上,侧耳听着她的心跳。夜太静了,他甚至能数清她呼吸的节奏——吸气时像风吹过松针,呼气时像月光漫过窗棂。当她的心跳轻轻落下去的瞬间,他猛地拉动弓弦,音符像被春风托着,轻轻巧巧地接了上去。
“对了!”沈眠的眼睛亮起来,“就是这个感觉!”
甄珠突然鼓起掌,掌心拍得通红:“比收音机里唱的好听一百倍!沈眠姐你不知道,刚才我在墙头听,王奶奶都在她家院里跟着哼呢!”
果然,隔壁传来王奶奶的声音:“小玄啊,把调子再放慢点,老婆子这记性,跟不上快节奏喽!”
三人都笑了,玄殇真的放慢了弓速,旋律像老棉絮一样,松松软软地裹着整个院子。沈眠的声音也放轻了,像对着月光说悄悄话,银镯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闪着光,把休止符里的心跳声,都裹成了甜的。
后半夜,露水打湿了琴盒。沈眠把乐谱折好,夹进奶奶的线装书里,书里夹着的干枯石榴花突然掉了出来,落在玄殇的琴弓上。他捡起来,花瓣已经脆了,却还带着点淡淡的香。“夹在琴盒里吧。”沈眠说,“奶奶说过,旧花能养新曲。”
玄殇小心地把花瓣夹进乐谱,突然想起什么,从琴盒里拿出那对银镯,把他的那只往沈眠腕上套。“戴着。”他的指尖有些抖,“两只一起,才叫‘并蒂’。”
两只银镯在她腕间相碰,发出清越的响,像《长相守》的最后一个音符,落在月光里,溅起细碎的银花。沈眠低头看着那圈银光,突然觉得,所谓的缘分,或许就是这样——是三百年前的约定,是爷爷没拉完的曲子,是奶奶藏在木匣里的期待,更是此刻,两只银镯在月光下,敲出的相同节拍。
天快亮时,玄殇把琴收好,琴盒里的并蒂莲布偶正对着那对银镯笑。沈眠站在院门口送他,石榴树的影子在两人之间晃,像道温柔的帘。“明天后山见。”她说,声音里带着点没睡醒的哑。
“嗯。”玄殇的脚步顿了顿,“我带野餐垫,你爱吃的桂花糕,我让厨房蒸新的。”
沈眠没点头,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融进晨雾里,腕间的银镯还在发烫。她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石子滚到樟木箱旁,碰出轻微的响——箱子里,新补的乐谱正和旧烟纸依偎在一起,像两段终于重逢的时光。
回到西厢房,沈眠趴在新修的窗台上,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窗台上的多肉“月光美人”沾着露水,叶片上的纹路,竟和银镯上的莲纹有几分像。她想起刚才玄殇放慢的旋律,想起王奶奶的笑声,想起甄珠的鼓掌声,突然觉得,这曲子根本不用刻意记谱——它早就藏在老院的每寸时光里,藏在石榴树的年轮里,藏在银镯的碰撞声里,藏在她和他,越来越近的心跳里。
晨光爬上窗棂时,沈眠拿起奶奶的线装书,发现昨夜夹着的石榴花瓣,竟在乐谱上印出淡淡的红痕,像个小小的音符,正好落在那个需要“等心跳”的休止符上。
她笑着合上书,腕间的银镯轻轻晃,像在说:别急,好的旋律,值得等一辈子。
玄殇抱着琴谱坐在石凳上,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忽然抬头看向你:“上次你说这段琶音总弹不稳,我标了几个易错的节点,你要不要试试?”
你走过去坐下,他指尖点在“升fa”的位置:“这里的转调要快,像踩着露水过草地,别拖沓。”阳光透过树叶落在琴谱上,把他的睫毛照得透亮。
这时甄珠抱着一盆多肉从屋里出来,看见你们,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小喷壶:“又在研究乐谱呀?刚才听见玄殇的琴声了,比上次顺多了。”
玄殇耳尖微红,把琴谱往你那边推了推:“她指点得好。”你低头看,发现他在难弹的小节旁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猫,旁边写着:“练顺了奖励自己块桂花糕。”
风拂过院角的石榴树,落下几片叶子,正好盖在琴谱的“休止符”上,像谁悄悄按下了暂停键,把这瞬间的惬意,轻轻藏了起来。
玄殇指尖的铅笔在琴谱上顿了顿,目光掠过那片盖住休止符的石榴叶——叶子边缘沾着点暗红,不是寻常的枯叶色泽。他忽然按住你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别动。”
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暗红竟是半干的血迹。甄珠刚走过去想拾那叶子,玄殇已经拽着你往后退了半步,同时将琴谱猛地合上——封面内侧,不知何时被人用同样的暗红色画了个潦草的符号,像极了之前在废弃祠堂见过的、属于黑暗势力的标记。
“甄珠!”玄殇扬声喊住刚要靠近的甄珠,“别碰任何带血迹的东西——这不是普通的污渍,是‘引魂墨’,沾了会被追踪。”
你突然想起昨夜潜入院子的黑影,还有玄殇一直紧绷的侧脸——原来他早就发现不对劲,刚才教你练琴,不过是在稳住局面,顺便用琴谱挡过暗处的窥探。
甄珠吓得赶紧收回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块帕子擦了擦指尖:“那现在怎么办?他们已经追来了?”
玄殇将琴谱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他用暗号写的小字:“西厢房地窖有暗道,通往后山的密道。”他撕下那页纸塞给你,又把琴谱往火盆里一扔——火苗舔过纸页,那些暗红色的符号竟在火中扭曲起来,化作几只小飞虫,嗡嗡地撞向窗户纸。
“走!”玄殇拽着你往西厢房跑,甄珠紧随其后——密道的入口,就在你们刚才坐的石凳底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