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前的惨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李自成仓促建立的大顺政权。溃兵如潮水般向西奔逃,将恐慌与失败的情绪一路洒向直隶、山西。而整合了吴三桂关宁铁骑的满洲八旗,则在多尔衮的指挥下,挟大胜之威,马不停蹄,直扑北京。
袁承志内伤复发,加之急火攻心,在山海关外的密林中休养了数日,才勉强压下伤势。期间,众人沉默寡言,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昔日反明复仇的目标,助闯王拯民的幻想,都已随着崇祯的龙驭上宾和李自成的仓皇西遁而烟消云散。如今横亘在眼前的,是异族铁蹄踏破关隘、即将长驱直入的残酷现实。
“掌门,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梅剑和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他是华山派元老,一生经历风浪无数,但面对这改天换地、神州陆沉的大变局,也感到了无所适从。
袁承志靠坐在一棵老树下,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如之前那般空洞,而是沉淀下一种深切的疲惫与冷硬。他望着南方,那是中原腹地的方向,缓缓道:“回中原。我们不能留在北方了。”
清军入关,北方首当其冲。他们这支百余人、且掌门重伤的队伍,留在此地无异于螳臂当车。
“回中原?然后呢?” 崔希敏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不甘,“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鞑子占了咱们汉家江山?”
袁承志沉默片刻,艰难道:“回华山。那里是我们的根。至少……要让弟子们,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至于这天下……且看江南吧。”
他心中尚存一丝微弱的希望。明朝虽亡,但江南半壁仍在,或许史可法、左良玉等人,能撑起残局?但这希望,连他自己都觉得渺茫。
决定已下,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不再是向着某个目标奋进,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逃亡的仓促与悲凉。他们避开官道,专走偏僻小径,绕开溃散的大顺军和已经开始在北方各地建立统治秩序的清军先遣部队。
路途所见,比来时更加凄惨。战乱、瘟疫、饥荒,如同三把无形的镰刀,收割着无辜百姓的生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已非传闻。众人心情沉重,连最活泼的岳灵珊也变得沉默寡言。
这一日,行至河北与山东交界的一处荒僻山野,天色已晚,众人寻了一座废弃的山神庙暂歇。
夜半时分,月隐星稀,山风呼啸。袁承志伤势未愈,睡得极浅,忽然被一阵极其轻微的衣袂破风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神识悄然铺开,感应到庙外来了数人,身手俱都不弱,而且……隐隐带着一股熟悉的阴寒气息!
不是清军,也不是流寇!
他轻轻推醒身旁的梅剑和与崔希敏,打了个警戒的手势。几人悄然起身,握紧兵刃,屏息凝神。
庙门被轻轻推开,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当先一人,身形高瘦,黑袍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幽光,脸上覆盖着一张熟悉的暗金面具,只是那面具上多了一道深刻的裂痕,正是本该死在西域黑风堡的摩尼尊者!他身后跟着四名眼神空洞、气息冰冷的黑衣随从,显然是经过炼制的傀儡。
“啧啧,袁大掌门,别来无恙?” 摩尼尊者的声音依旧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怨毒与虚弱,“没想到吧,本尊者命不该绝!那老秃驴的佛法,还有你那净火剑气,都未能彻底要了我的命!”
袁承志心中一凛,没想到黑风堡的触角竟然伸到了中原,而且这摩尼尊者竟能从智善禅师和自己联手之下逃生!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冷冷道:“苟延残喘之徒,也敢再现身?”
“哼!” 摩尼尊者冷哼一声,“堡主神机妙算,早已料定中原有此大乱!令我潜伏中原,伺机而动。如今大明已亡,闯贼溃败,清虏入关,正是我黑风堡趁势崛起,吸纳乱世戾气,重振圣教的大好时机!袁承志,你屡次坏我圣教大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话音未落,身后四名傀儡已然无声无息地扑上!动作迅捷如电,招式狠辣刁钻,竟都有一流高手的实力!
“结阵!保护掌门!” 梅剑和厉喝一声,与崔希敏、高根明等人立刻迎上。岳灵珊则护在袁承志身前,长剑出鞘,神色紧张。
袁承志心知自己此刻状态,强行出手只会加重伤势,甚至危及性命。但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门下弟子为自己搏命!他深吸一口气,不顾经脉刺痛,强行提起一丝微弱的阴阳净火内力,灌注于双目,死死盯住战场。
只见那四名傀儡配合默契,不畏伤痛,招式之间隐隐有黑风堡邪功的影子,梅剑和等人虽武功高强,但在对方不要命的打法下,一时竟被缠住,险象环生。
摩尼尊者怪笑一声,身形一晃,绕过战团,直取袁承志!他显然看出袁承志伤势极重,欲要擒贼先擒王!
“休伤我掌门!” 林平之虽然根基受损,功力大不如前,但此刻见袁承志遇险,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挺剑拦在摩尼尊者身前!他的剑依旧快,却少了往日的灵动诡谲,多了几分决绝的惨烈。
“螳臂当车!” 摩尼尊者不屑,枯瘦的手掌带着一股阴寒死气,直接抓向林平之的长剑!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庙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月下惊鸿,翩然而至!剑光如匹练,带着一股清冷孤高的意境,后发先至,直刺摩尼尊者后心要害!
这一剑来得太快,太突然!摩尼尊者猝不及防,只得放弃林平之,回身一掌拍向剑光!
“嘭!”
气劲交击,摩尼尊者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看向来人。
月光下,那素白身影悄然落地,手持长剑,身姿挺拔,面容清丽绝伦,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哀愁与决绝,正是本该在深宫之中的阿九!
“阿九……姑娘?” 袁承志愣住了,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此种情形下与她重逢。
阿九没有看袁承志,她的目光冷冷地锁定在摩尼尊者身上,声音如同寒冰:“黑风邪孽,祸乱苍生,当诛!”
原来,阿九在崇祯自缢、北京城破后,被忠心太监护送出宫,一路颠沛流离,欲往南方寻找弘光朝廷。途径此地,恰好感应到庙中邪气与熟悉的打斗波动,便出手相助。
摩尼尊者看清阿九容貌,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狞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前朝公主殿下!正好,擒了你,献给堡主,亦是大功一件!”
他身形再动,与阿九战在一处。阿九的武功得自宫中秘传,剑法精妙,内力不俗,但终究缺乏生死搏杀的经验,加之国破家亡,心神激荡,一时间与受伤未愈的摩尼尊者斗得难分难解。
另一边,梅剑和等人也奋力解决了那四名傀儡,但人人带伤,气息紊乱。
袁承志看着场中与摩尼尊者激战的阿九,那素白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以身殉道般的决绝。他知道,阿九的出现,并非为了他,而是为了她心中那份对大明、对父皇的最后责任,以及对邪魔外道的天然敌视。
他们之间,那由国仇家恨铸成的鸿沟,并未因明朝的灭亡而消失,反而在乱世中更加清晰。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感受着体内那微弱却顽强流转的净火内力。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灵珊,扶我起来。” 他低声道。
岳灵珊依言将他扶起。
袁承志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摒弃,神识再次凝聚。他无法动用大量内力,但他还有剑意!还有那历经生死、破而后立的武道意志!
他并指如剑,遥遥指向与阿九缠斗的摩尼尊者。
没有剑气纵横,没有光华闪耀。但一股无形无质、却仿佛能洞穿虚妄、直指本源的凛冽剑意,如同冰冷的针尖,瞬间跨越空间,刺入了摩尼尊者的识海!
这正是他于重伤沉沦中,在智善禅师佛音引导下,对阴阳净火、对自身武道更深一层的领悟——意剑!
摩尼尊者正全力应对阿九精妙的剑招,猛然间感到神魂如同被冰锥刺中,剧痛之下,动作骤然一滞!
高手相争,岂容半分差池?
阿九虽不明所以,但岂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剑光暴涨,如同银河倒泻,瞬间穿透了摩尼尊者的护体真气!
“噗嗤!”
长剑透胸而过!
摩尼尊者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的剑尖,又猛地抬头,怨毒地瞪了袁承志一眼,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怪响,随即气绝身亡,尸体软软倒地。
战斗,戛然而止。
山神庙内,一片寂静。只有众人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夜风穿过破旧窗棂的呜咽。
阿九缓缓收剑,看也未看地上的尸体,转身,目光第一次落在了袁承志身上。
那目光,依旧清冷,带着疏离,但在那清冷之下,似乎又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的波动。有对他出手相助的些微信任?有对他伤势的些微担忧?还是……有其他?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此地不宜久留,清军斥候可能就在附近。你们……保重。”
说完,她不再停留,素白的身影如同一缕轻烟,投入庙外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来得突然,去得决绝。
袁承志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胸口那刚刚因强行催谷意剑而引发的剧痛,此刻仿佛蔓延到了心里。
温青青默默走到他身边,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体,轻声道:“承志大哥,我们走吧。”
袁承志收回目光,看向身边这些历经磨难、依旧追随他的门人,看向眼神关切的温青青,心中那无尽的迷茫与悲凉,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弱的锚点。
国已破,山河虽在,却已非旧时模样。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但至少,他还有需要守护的人,还有必须厘清的道。
“收拾一下,继续赶路。”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重新凝聚的力量,“回华山。”